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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四国的「跳岛」生活,自由是现实还是泡影?

作者:青年志Youthology发布时间:2024-10-14

第二次和小刘视频时,她刚刚搬家到意大利的米兰。

搬家和出差都是小刘这几年绕不开的话题。佛罗伦萨是她第二份工作所在的地方,此前她在格拉斯哥(英国苏格兰的一座城市)和米兰读书,毕业后在博洛尼亚工作了一年,又在佛罗伦萨居家办公了一年,然后开启了半年国内,半年国外的生活——

因为工作合同签在广州,需要频繁到国外出差,小刘得以半年住在广州,另外半年辗转于土耳其、约旦、摩洛哥等国家。2023年,她又换了一份工作,重新回到意大利。小刘自己统计,在过去的七年,她“辗转过四个国家,居住过七个城市,短至四个月,长至两年”。旅居也不过如此。

小刘在土耳其拍摄的照片

即便如今已经定居意大利,但小刘还是在频繁出差——搬家之后,她又马不停蹄地前往伦敦,在出差间隙和我约定了视频通话的时间。

在小红书,探讨如何实现半年国外,半年国内生活的笔记,参与讨论的人不到一万,却有4.8万人收藏,围观别人是如何过上这种人生的,有没有一种方法适用于自己。

通常来说,富人会世代留在宅邸中,穷人没能力逃离,中国过去20年高速发展创造的中产家的孩子们,则以很高的频率四处移动。起初,我想和小刘探讨她的“旷野人生”,但在两次通话之后,我在她的故事中看到了当代留学生,甚至当代青年群体中普遍存在的困境——留学含金量的丧失、海内外生活的艰难抉择、理想与现实的割裂、追求自由的代价,和背后弥漫的不安的情绪。

留下来,为了不让父母的钱白花

飞往格拉斯哥的那天是阴雨天,小刘至今都记得——那是她第一次出国,来到英国进行为期一年的国际交换。英国的云层很低,快要降落时飞机才穿出云朵,这时小刘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作为一名来自工薪家庭的县城女孩,竟然真的实现了中学时以为遥不可及的梦想,出国留学了。想到这里,她心中一阵恍惚。

小刘在格拉斯哥拍摄的照片

和许多留学生一样,小刘初到异国他乡,经历了被新鲜事物围绕的欣喜和满足,因为沟通不畅导致的社恐和胆怯,还有对父母拿积蓄供给自己出国的不安。

小刘对自己家境的描述为“工薪家庭,家境一般”。虽然出国前拿到了一笔奖学金,但父母还是掏出了“小半辈子的积蓄”供小刘在国外学习和生活。对于这件事,她倍感压力,在英国时经常因为自己的“无所事事”而内疚和羞愧。

但似乎正是这份不菲的付出让小刘动了留在国外工作的念头。在米兰读研时,念头愈发坚定——她希望在回国之前有所成就,为了不让父母的钱白花,为了证明自己,为了在未来风光地回去。

小刘提到《Five Hundred Miles》这首歌,说里面有几句词很好地描述了自己当时的心态:Not a shirt on my back, not a penny to my name. Lord I can’t go back home this ole way.(我身无分文,身无分文。上帝啊,我不能就这样回家。)

“很多人读了硕士之后就回去了,做一份跟没有出过国一样的工作。我很不希望自己是这样的一个结果。”她解释道。

究竟过上怎样的人生,留学这笔钱花得才算值得?对于小刘这样出身普通的留学生来说,这种困惑并不稀奇。

事实上,出国读硕士,博士的人大多出自非富裕家庭。根据新东方发布的《2023中国留学生白皮书》,2023年想要出国读硕博的人群中,43%家庭年收入在30万元以下,占比最高。

如今,小刘已经经济独立,挣得比父母多,也游历了许多国家。至少在外人看来,小刘是成功的,父母七年前供她读书的钱也没有白花。

但没有“回本”的留学生也大有人在。今年夏天,一位十年美国“留子”花百万留学,归国后月薪7000的故事登上热搜。除此之外,青岛留学生归国后送外卖,耶鲁文学硕士毕业找不到工作等故事层出不穷,让我们看到了许多新一代留学生正在经历理想与现实,投入与回报之间日益增大的落差。

根据《看天下》,凤凰网等媒体的介绍,这位留美十年,履历优秀的留学生Alex在海外读书期间一共花了500万人民币,回国后在上海找到了一份税前月薪7000元的工作,住在单位宿舍,每天为生活精打细算。

Alex的故事只是个例,但留学生群体的困境的确存在,并且在近几年愈发明显:他们要面对日益攀升的留学成本,面对逐渐上涨的留学生数量,回国后还要接受自己不再饱受优待的海归身份。今年夏天,智联招聘发布的《2023中国海归就业调查报告》显示,超过九成的海归认为回国求职有压力,原因包括岗位有限,竞争激烈;海归人数增加,优势不再突出;担心薪资不达预期,很难回本;担心自己不能适应国内的高压职场环境。

这不只是钱的问题,还有一种强烈的落差与不甘的情绪。这种不甘也不难理解:在人生的起点,数十万元铺在脚下,留学生们看见了更大的世界,更多元的生活方式。对于不少成绩优秀的人来说,他们在国外读书时付出的努力,熬过的夜也丝毫不少。

富裕社会里的穷人,比穷人社会里的穷人,过得更加痛苦。不只是物质上的贫穷感,还有身处贫富游戏里,资源不够的无力感。

在留学还被称作“镀金”的年代,这些金钱和精力上的付出大概率可以换回直观的回报,比如更诱人的薪资,甚至更高的社会地位。但如今,不少人归国后依然要和非留学生一起卷入剧烈的竞争之中,花出去的钱就像打了水漂。

如今再讨论起留学的意义,我们开始着重强调“体验”“见识”“人脉”等难以精准衡量的价值,但这也恰好说明了留学的直观价值正在减弱。对此,不是所有留学生都可以一笑了之。Alex曾在自述中写道:“我留学回来关系好的朋友,都唉声叹气,有的还在思考出路。”

回国发展,还是留在国外?

“润”已经不是什么新鲜话题了。在小红书上,“回国后不适应”的关键词下有356万多篇笔记,“回国后再出国”下有100万篇以上。

因为工作原因,小刘有机会体验了一把网上热议的“半年国内,半年国外”的生活方式,也是那篇悉数这种生活利弊的文章成为了她尝试自媒体后的第一篇“爆款”内容:2000多个点赞,近500条评论。

我也是因为这篇笔记认识她的。谈到这篇爆款,她笑着告诉我自己踩中热点了:“我也刷到了很多(半年国内,半年国外的内容)。”

在入职这份工作之前,小刘曾动了回国发展的念头,并为此辞了职,买了从意大利回国的机票。

那时是2022年,意大利的工作开始让她感到平缓,乏味。反观从意大利回国的朋友们,生活却比自己更好。

结果世事难料——因为疫情,原定的航班取消,边境管制严格,回国变得遥遥无期。小刘不想坐吃山空,找到了一家总部在广州的互联网公司,从伊斯坦布尔顺利入职,也开启了自己半年国内,半年国外的生活。

小刘选择这份工作,起初是出于经济上的危机感——“得找份工作挣钱”。结果意外“解锁”了一种不一样的生活方式。

“回不回国?”是困扰留学生群体的另一大难题。在网上,纠结毕业后是否回国的人不在少数,情况也大同小异:家乡已没有归属感,国内外巨大的生活和文化差异让人产生割裂感,重新适应国内生活需要付出额外的身心成本。但是留在海外,又要面临对父母的牵挂、种族歧视、通货膨胀、永居身份等问题。

作为在国内外都生活和工作过的留学生,小刘说她在广州居住的那段时间里,并未完全体会到真正本土的国内生活,反而遇到了反向的文化冲击。“我大学在上海,当时也不觉得大城市很疏离,很冷漠。但是当我在意大利生活了四五年之后,再回到国内的大城市,我就很不适应,觉得很冰冷。”小刘说道。在欧洲习以为常的,和陌生人的small talk(闲聊),在国内并不总是会得到回应,甚至有人还会在她随口搭话时惊恐地躲开。

“欧洲的留学生,非常活在当下。”小刘回忆道。在佛罗伦萨的时候,小刘和朋友一起喝酒聊天、弹吉他、玩滑板,外出时会认识很多“不一样的人”,还有一些“奇葩老外”。

相比之下,她发现国内朋友的关注点大多聚焦在挣钱、买房、落户、进入大厂的话题上。

后来再回忆起那段日子,她认为这些经历和自己住所的位置有很大关系,也和自己的心态有关:“当时住在CBD附近的街区里,钢筋水泥般的生活,没有什么人情味。”

对于割舍不下国内生活的留学生,环球旅居,数字游牧等生活方式成了看似完美的解决方案,当然,还有小刘实践过的半年国内,半年国外。

小红书的笔记里,很多人想要“润”出国,哪怕以旅居或者出差的形式短暂逃离的原因,都是对自己在国内所处环境中主流思维、行为模式的一种不满——父母催婚、公司内卷、身边人的“按部就班”让自己产生年龄焦虑。

让小刘决定回到意大利的,是她同性恋的性取向。她和伴侣都认为,离家远一点,自己和父母都能更轻松。

但即便如今定居在欧洲,小刘也不认为她割舍了自己国内的身份,变成了思想西化的“香蕉人”。

“我完全是一个生活在国外的中国人,很多生活习惯,思想观念都是从国内带出来的,根深蒂固。”她坚定地告诉我。

走到哪都爱吃中餐是一方面,她认为自己和意大利文化差别最大的一点在于自己对业绩、职场地位等“世俗成功”的执着追求。往上走——她觉得这是很传统的国人心态。那种所谓“东亚式”的紧绷感,她也有,而且无法摆脱。

小刘说,很多意大利人,或者早早出来读书,心态被影响的留学生都有一种享受生活的态度:能挣一个维持生活的薪水,每年八月都能去山里和海边玩就够了,不想把自己逼得很近,推着自己在事业上往上走。

她曾经也冒出过这些念头,追求一种“终极的自由”。“工作嘛随便做做,只要能存点钱偶尔去海边,日子就不算太差。”她曾在社交媒体上这样写道。

她也矛盾过,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哪种生活,但是最近突然接受了自己“还有一道坎要过”,那就是收获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证明给自己看,才能获得真正的解脱。

“自由”的代价:漂浮感、孤独、和“附近”失去联系

从意大利搬到土耳其后,小刘感受到了“频繁出走”带来的负面情绪:一种没有归属,始终孑然一身的迷茫和漂泊感。

小刘和同事住在伊斯坦布尔的富人区,但是陌生的地理环境和全新的人际关系让她失去了与附近的连接,对生活的掌控感也荡然无存。这时候,她想起自己对意大利住所是如此熟悉——“向东走五分钟有复古集市,向西走十分钟是沿河的公园”,而身边的朋友又如此之多。她开始怀念意大利的好,但不敢裸辞,也无可奈何。

意大利住所附近的景色小刘拍摄

在半年国内半年国外这看似令人兴奋的节奏中,因为要频繁更换国家,不断适应新环境,小刘内心的漂泊感也被放大。无论是在广州,伊斯坦布尔还是约旦,小刘都需要重新建立友谊和生活体系,但是每次刚刚对这座城市,这个国家有了一点了解,又要背上包向下一个地方出发了。新的友谊难以被巩固,旧朋友又渐行渐远。

哪怕最后换了工作,搬回意大利,这种状况也并没有好转。回到佛罗伦萨这座城市,小刘对“物是人非”有了实感:虽然城市没变,但朋友都已离去,居家办公的模式导致她大多数时间都是独处,小刘形容自己一度快要抑郁。

她认为自己失去了一些很基础的东西,但也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只觉得没了它,自己哪怕在外面玩得很开心,一回到家,没人说话的时候,状态就会很不好。

她也曾思考过背后的原因。她觉得自己的主体性越来越弱,年轻时也曾坚定地,自发地做出许多选择,不希望被干涉,但如今越来越需要从周边的人和事物中吸收养分。“如果没有一个外在的东西来填充我的生活,或者替我做决定的话,我就会有点迷茫。”小刘告诉我。

并不是所有人都在频繁辗转于各个国家,但由此带来的负面心境,许多人并不陌生,毕竟由“不满”而催生的逃离式行为,堪称当代青年的主旋律——至少在网上看是这样的,具体的表现包括频繁跳槽,和对“远方”的过度美化。许多人在国内和国外生活之间的举棋不定,也带有强烈的逃离意味。

的确,我们生活在一个强调主体性,鼓励遵从自我意愿,追求自由的环境中。网上那么多“旷野人生”的成功案例,总让手机前的你我也跃跃欲试。但人类学家项飙曾对于逃离式的行为提出过警示。

项飙认为,当代社会的流动成本太低,让人遇到问题后倾向于离开眼下的“小环境”,而非对问题进行认真的对待与分析。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更要考虑清楚自己的离开是一种救赎,还是单纯的逃避。

在他看来,频繁逃避,却不能改变自己基本生存状态,是许多人产生无力感的重要原因。

结语

杨绛在看过钱钟书的《围城》后,曾做出过这样的点评:“围在城里的人想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经过了一轮又一轮的搬家和出走,小刘对于“围墙”终于有了自己的理解: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问题,生活在其中时就会把缺点放大。而人只有在离开了才会怀念,才会知道上一个地方的好。

就像她在社交媒体上描述刚到约旦时的自己一样:“在城堡山上拍下这张照片时,她对约旦的魅力还一无所知。”

而小刘的故事让我意识到,年轻人在迷茫、不安、出走、满足、安顿的情绪和行动之间游走,或许正是在身体力行地完成对自己的探索,对不安的对抗。永远的满足并不存在,我们能做的,就是用最适合自己的方法,不断解救自己那颗受困的心灵。

参考文章

澎湃研究所:项飙专访(上)︱重建附近:年轻人如何从现实中获得力量?

虎嗅:留学500万回国月薪7000,当事人:后悔没买房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青年志Youthology”(ID:openyouthology001),作者:Zijing,编辑:oi,36氪经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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