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卷让全国男人备受拷问,但除了江浙沪。 就像Ip上海的网友写的的评论:因为在上海,吃不到瑞士卷的只可能是老公。
而“江浙沪独生女”早就成了顶配身份,社交媒体惯用“受尽宠爱”、“生活优渥”、“人生顺遂”等形容词来勾勒她们的模样,广大网友更是奉之为最向往的人生,纷纷发愿来生要做“江浙沪独生女”。
在「江浙沪独生女」人设走上神坛之余,互联网语境下还衍生出了“东北独生女”、“川渝独生女”、“京圈大小姐”、“县城大小姐”……等系列强调“出身决定论”的标签。
它们所指向的是一群无忧无虑的独生女,她们坐拥家人无条件的宠爱与支持,无需在社会中拼搏与厮杀,成长的过程中基本没吃过苦,找不到好工作也有家庭兜底,享受着一种乌托邦式的人生。
然而,这些璀璨的生活,却并非现实的全貌。为什么要强调独生女,因为隐藏的含义是——没有儿子,这一切才会成立。
独生女,这个大体上由计划生育政策而催生的群体,有其幸与不幸。在众声喧哗的背后,掩埋于其生活欢歌之下的,仍然可见地域认知偏差、家庭生育变奏、性别公正、父权规训等问题的身影。
被抵制的“杨笠们”声嘶力竭抗争着的,是优越如“江浙沪独生女”们也难以躲避的阴霾。
成为独生女对于很多中国女性来说是一种偶然。
上世纪90年代,周毅敏出生于一个教师家庭,父母都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大学生,他们靠着自己的努力成为了本地中学的老师,一直被视作家族的骄傲。彼时,正值国家计划生育政策执行最严的时期,体制内的人如果超生,面临的是被单位取消福利待遇甚至清退的后果。
在这种背景下,周毅然自然而然地成为了独生女,也恒久地成为父母在家族中被议论的“短处”。
旧版的独生证(图源网络)
在周毅敏的记忆中,因为自己是女孩,没少听到家人的怨怼。
爷爷奶奶不止一次地提到:就建军(周毅敏爸爸)没有儿子,敏敏如果是个男孩就好了。父亲当着她的面感叹:要不是当时政策不允许,你还会有个弟弟。因为生了女儿倍感“矮人一头”的母亲,给她取的小名叫“敏仔”,从不允许她的成绩输给任何堂表兄弟。
为此,周毅敏卯足劲在学校力争上游,在班里总是名列前茅。即便如此,周毅敏却很少得到父母的称赞,似乎所有的成绩都是理所应当的。
反之,偶尔的落后和波动,则会在家庭内部引起一场轩然大波。诸如“女孩果然到了初中就不如男孩”、“女生的脑子就是差一点”这样的声音不绝于耳。
学生时代,周毅敏的生活总是被各式各样的课外强化班和兴趣班所填满,一边是不能输给别人家小孩的学业,一边是像父母理想中的大家闺秀一样,学古筝、学画画、学跳舞……无人在意她的真实喜好。“别说网友,我本人也羡慕网络描述的那种江浙沪独生女,谁不想渴望无条件的爱呢?”
在周毅敏身上,不被期待的性别必须做出超越期待的成绩,才能勉强弥补父母的遗憾。
考试失利,周毅敏首先想到的不是为自己难过,而是担心爸爸在学校丢面子,妈妈在亲戚面前抬不起头,回到家,即便不被爸妈训斥,也会收获更紧凑的学习安排。五点早起晨读,课外加练做到深夜,周末在各个补习班之间来回,这一切都有母亲寸步不离地陪伴。
在她的鞭策下,周毅敏一直都是孙辈间最拔尖的小孩,尽管亲戚们仍会背地里嘲讽:那又怎么样,还不是个女儿。总归不在面上,周毅敏尚能心平气和地相处。
直到临近大四,周毅敏说出了要去留学的想法。起初,父母以太远为由不同意,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劝说女儿毕业后留在本地,考个教师或者公务员,周毅然不肯屈服,双方僵持数月。
再见面时,母亲告诉她,家里的存款已全借给即将结婚的表哥买房,让她打消出去的念头。
家庭群里,家人祝贺表哥迁新居(周毅敏)
然而,真相却是,家里以“聊表姑姑姑父心意”的名义,“赞助”表哥一部分买房款,然后“骗”她手里已经没有钱了。究其原因,无非是担心她跑得太远,再也不受管束,偏离了家庭的期待:在家找个工作,谈个对象,尽快生个孩子,过个体面日子。
那是周毅敏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背叛,毕业后她“赌气”没有回到父母身边,双方的关系仍在角力。周毅敏不理解母亲的前后不一,好强好胜地培养自己作为“敏仔”长大,末了却要让自己变成“差不多”的敏敏,那这些年奋力向前的自己算什么?
在“江浙沪独生女”大热之后,周毅敏发了个社交动态,自嘲“已被开除浙籍”。她虽然是独生女,但家里好像总有一个隐形的儿子,从未出生,却让父母魂牵梦萦。
独生女终归不是独生子。
在“作为江浙沪独生女是种怎么样的体验”的相关话题下,总能看到这样的答案:
“我妈已经帮我圈定未来只能嫁的城市了”
“考大学成绩挺好的,想出去,她爸不让,然后就去了离家开车20分钟的一个大学”
“就是图一个安慰吧,有一个工作象征一下”
“天真地以为全世界的家庭都只有一个孩子”
“买包买香水”
由此勾勒出她们的人生画面:上学不出省,对象找本地,结婚不跨区,门禁管到老,房车生来有,工作贵体面,没钱找爸妈,不嫁不娶两头婚……
每当读到这种描述时,黄玮的心里都忍不住咯噔一下,部分人引以为傲的父母之爱,沾沾自喜的优越生活,这些年正逐渐成为困扰她的事物。
“所谓的一生顺遂,是顺父母意,遂父母愿。”
过去二十多年,黄玮的生活算得上是江浙沪独生女的典型写照。作为独生女的独生女,黄玮从出生起就受尽宠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是外公外婆疼到心坎里的孙辈,从小被家中两边的老人争着抢着照看,几乎是按部就班顺风顺水地长大。
要问有什么烦恼?那时的黄玮是没有答案的。一直到大学前,黄玮都没有离开过家,上哪个学校,学什么才艺,穿什么衣服,去哪个大学,报什么专业,甚至于交什么朋友,都是父母一手包办,周边人皆是如此,她从未感觉有什么不对。
进入大学,父母的本意是搬家到校区附近的房子,方便女儿从家里往返,实在不行就让爸爸每天接送上下课。但是,对大学校园生活充满憧憬的黄玮,还是在一再的央求和保证之后,得到了住校的许可。而黄玮迟来的“叛逆”正是从那时开始的。
19岁,正是喜欢寻求刺激和新鲜体验的时期,在室友的带领下,黄玮开始在学校里尝试一些脱离父母喜好的装扮,周末回家时就会换上正常的装束。那时,黄妈妈隔三岔五就会来学校送补给品,然后带走需要清洗的衣物,某次“奇装异服”不小心夹杂在其中,事情就这样败露了。
黄玮被爸妈拉着进行了语重心长的谈话,接下来的半个学期都搬回家里住。待重新解禁后,黄玮又背着父母偷偷去纹身,和大学朋友偷偷去夜店……
虽然事发后总会被父母严正教育,降低生活费以示警戒,但靠着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的支持,从来没有什么大问题。直到她在学校偷偷谈了恋爱,对象是比她大一届的学长,家里是昆山的普通家庭,第一次引起父亲勃然大怒。
横亘在江浙沪独生女婚恋中的地域矛盾(图源网络)
起初,黄玮还在努力抗争,试图打消家人对于男友的地域偏见。但向来对她百依百顺的父母丝毫不松口,亲戚朋友们轮番来做思想教育。
心理压力过大的她最终选择了妥协,麻木地向男友提出了分手。这一次经历,也让她意识到,婚恋问题是家人的底线。
毕业后,黄玮在家里的安排下,入职了一家朝九晚五的国企,随之而来的是眼花缭乱的相亲,多数是父母社交圈里面的“优质”对象。
看着对方一幅公事公办的态度,她也丝毫提不起劲。只有两家父母热情地规划小夫妻的未来生活,细节到装修哪一套婚房,生两个小孩,第一个先冠谁的姓……
母亲总是把“一个女婿半个儿”挂在嘴边,令黄玮感觉,自己的存在,自己的过去,甚至自己的将来,都是为了换取爸妈想要的这个儿子。黄玮吐露了内心的想法,得到父母大度的回应的:“不想结婚也没事,给我们个孙子就行。”
传宗接代不可破,朋友们的父母想法也类似(受访者图)
别人家还在催婚,黄玮和朋友们则在经历疯狂地“催生”,朋友的父母甚至劝说得更直白:“借你的肚子过一下而已,其他不用你费一点心思,爸妈全包。”
不容拒绝的传宗接代任务,乐观 地说,这背后是长辈的期待和呵护;悲观地说,这是优越如江浙独生女也无法摆脱的工具性。
独生女是我们这代人限时的体验,对有些女性来说也会随时终止。
当父母第一次用开玩笑的语气询问杨惠:“给你生个弟弟怎么样?”杨惠的第一反应是诧异,紧接而来的是莫名的愤怒,不惜放狠话回绝:“你们要是敢生,我就敢跳楼。” 听了这话,在场的家人都噤声了。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改变事情的最终走向:一年后,杨惠多出一个相差20岁的弟弟,从“江浙沪独生女”变成了“有弟弟的非独”。
杨惠出生时,家里还不是如今的光景,那时父母刚刚支起一家小型手工作坊。夫妻俩起早贪黑地工作,把女儿放在爷爷奶奶身边,待到杨蕙大长到十来岁时,家里的工厂已逐步走上了正轨,两人的工作节奏更加紧张,愈发忙碌。
虽然是独生女,杨惠并没有体会到网上所形容的“千娇百宠爱”,相反,她从小跟着大人去厂里帮忙做手工,和厂里的叔叔阿姨们打成一片,最常见到的总是父母匆匆的背影。
小时候,杨蕙经常听说“XX的爸妈离婚,XX又多了个后妈,XX爸爸在外有个私生子”等逸闻,但看到自己忙到团团转的爸妈,她没有丝毫的担心。
尽管爸妈能分给自己的时间很有限,自己无法像其他孩子一样跟在爸妈的屁股后面说废话和撒娇,但她安慰自己,每对父母表达爱的方式是不同的,然而现实却给了她一记当头棒喝。
自从二胎政策开放之后,类似这样“追生老来子让独生女变成姐姐”的情况并不少见。根据2022年我国卫生健康事业发展统计公报,江苏省和浙江省的二孩出生率均超过50%,远高于全国平均二孩出生率38.9%。
光是杨蕙的大学同学中就有不少的案例,过大的年龄差甚至让部分家庭的独生女成为实际上的二孩养育者。
杨惠倒是不用操心养育弟弟的问题,但弟弟出生后家人的种种举动,让她真正明白:“我爸妈其实知道怎么爱自己的孩子,只是那个对象不是我。”原来他们是可以为了不错过儿子的重要时刻,适当地放手一些工作;原来参加家长会这种事情,不一定是要由家里的阿姨代劳的……
在二胎出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大概是出于“愧疚”或者“心虚”,家里人会看杨惠的眼色,尽量在各种事情都顺着她的意思。 但是防不住也会有些恶趣味的亲戚,故意在她面前说些不合时宜的话,比如“以后你爸妈的财产都是你弟弟的了”。
以至于,她还没能从亲情的背叛中缓过来,就要开始操心财产问题。
大学毕业前,家里给她买了套房,父母在口头上给了她一些物质承诺,但每个承诺的背后都与既定的人生目标挂钩,简言之,凭一个好女婿来领取丰厚嫁妆。
杨惠知道,一切终究是不同了,自己从家庭的核心,逐渐变成了局外人。而在互联网上被众人羡艳的江浙沪嫁妆,有些是爱,有些或许是补偿。
得到了丰厚嫁妆,失去的可能是家业继承(图源网络)
“大部分家庭的独生女,都不适合深究自己与父母的关系。” 那些浮于表面的温柔和甜蜜,构建出不堪一击的空中楼台。
被神化的“江浙沪独生女”,不过是少数人的幸运。
现实中的”江浙沪独生女“,有的受困于父权,被束缚着羽翼,被迫接受传宗接代的使命;有的拼命奔跑,付出千百倍的努力,也得不到一些男性生来就有的称赞和权利;有的受困于自己不是儿子的原罪……
“江浙沪独生女“本质上是迎合社会热潮的产物,是集体意识共同塑造的精神乌托邦,大肆流行反而遮蔽了真实江浙沪女性的困境,令她们变得模糊,促使一些人自动带上这顶面具。
而背后折射出的是:那些生猛鲜活的时代远去,人们以此来进行自我麻痹并获得想象性满足。
与此同时,我们需要警惕的是,如同“剩女”一说,“江浙沪独生女”同样也是被建构又被大力推动的概念,它们背后所指向,要让女性回归到“原有”的位置。
前者放大了女性的婚恋焦虑,以此解决性别比例失调下的结婚率问题,后者通过正向描绘金丝雀般的人生,让更多的女性自愿回顾到“乖顺”状态,从而更好地服务于传统的社会运行。
而在广袤的生活面前,亲爱的中国的女性们,不要太早地放弃自己,时代的大潮滚滚向前,一代又一代会更好。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温度纪”,作者:江望,编辑:路子甲,36氪经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