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周鑫雨
编辑 | 苏建勋
随着Sam Altman的回归OpenAI,我们对这出闹剧的报道,暂时告一段落。
但这远不是结束。对于AI行业而言,OpenAI的崩塌才刚刚将问题抛到公司管理者面前:什么样的治理结构,才能兼顾商业化的目标,和公益性研究的愿景?如何重建OpenAI,才不会重蹈覆辙?
在报道中,我们试图找到另一些AI非营利机构的治理样本:前OpenAI员工成立的AI独角兽Anthropic,法国新落地的AI开源机构Kyutai。但正如Anthropic治理结构设计者所言:“Anthropic还并不是一个可以被效仿的案例。”对AI公司治理结构的探索,必将经历不断的试错和调整。
为期三天的人事闹剧似乎落下了帷幕——11月21日,OpenAI董事会换血,Sam Altman重回CEO之位。
这场由OpenAI董事会发起的CEO罢免,不得不让人们再次审视:Altman如何被自己亲手建立的治理结构,轻易地踢出了游戏?
时间回到2015年12月,OpenAI成立的那个冬天。时任科技孵化基金YCombinator CEO的Altman,谦逊地告诉《名利场》:“我对非营利组织的经验很少,所以我不确定事情会如何发展。”
如今一语成谶。Altman获得了胜利,但OpenAI在权力的游戏中满盘皆输。
我们可以将企业的治理结构想象成一个金字塔。
对于多数企业而言,站金字塔尖的是股东,他们在享受利润分红的同时,承担最高决策机构的作用,对公司管理层(包括CEO)具有任免权。
位于金字塔第二层的董事会,则是决策的执行机构,一般由股东大会选举而成,负责公司的经营管理。
然而,OpenAI的治理结构反其道而行之,让董事会站在了金字塔尖,用非营利阵营的董事会,来限制股东对商业利益的追求。
在充斥着金钱、名利的硅谷,OpenAI曾一反常态地以非营利组织的形象出现。在2015年成立时的一则声明中,OpenAI表明了立场:“重要的是要有一个领先的研究机构,它优先考虑利他的结果,而不是自己的私利。”
为了这样一个使命,OpenAI既需要一个守护使命的最高决策机构,又需要大量的投资以维持正常运营。经过多轮调整,最终让Altman出局的董事会结构在2023年6月定型:
OpenAI结构。
总体而言,OpenAI将组织结构分成了两个关键实体:OpenAI Inc.是非营利组织的核心,监督和管理其他实体;由Inc主要控股的LLC OpenAI Global,负责寻求融资和开展盈利性项目,用以覆盖研究和人力成本。
其中,非营利阵营的Inc董事会控制整个组织,决定OpenAI的战略和管理层。除了Altman、总裁Greg Brockman和首席科学家Ilya Sutskever,其余董事会的成员均来自外部,并且认同OpenAI的愿景。
而商业阵营的股东持有LLC的股份,不参与Inc的决策和运营。比如主要股东微软通过投资持有LLC 49%的股份,从LLC中获得有一定上限的利润,但对董事会没有话事权。
但这一治理结构违反常理之处在于,董事会和股东只有制衡,鲜少能形成利益一致的合作关系,以抵抗内外风险。
据Wired报道,早在2019年,一些投资者就担心OpenAI的结构会削弱整体的实力。一名硅谷投资人告诉36氪,一般而言,股东会在董事会中获得部分席位,或者公司会给予董事一定的股权激励,这让董事会和股东在大多决策中具有一致的利益目标,而不仅仅站在对立面。
OpenAI的6名原董事,包括CEO Sam Altman,都不持有Inc的股份。而Inc的股权,由员工和投资人分享。这让董事会几乎无法从OpenAI的日常经营中获取好处。
“除了三名公司成员,其余董事对OpenAI本质上没有认同和归属。”上述投资人评价。这一点在OpenAI员工签署的联名信中也得到了印证——其中提到:“董事会通知我们,摧毁公司依然符合OpenAI的使命。”
Air Street Capital合伙人Nathan Benaich认为,OpenAI想要通过大量股权投资支持尖端研究,但结构上又用董事会压制股东的权力:“这是一次违背企业物理定律的实验。”
“目前看来,企业物理定律获得了胜利。”他总结
“我在OpenAI没有股权,没有薪水,唯一获得的只有医保。”5月份的参议院听证会上,Altman如此回应议员,证明自己不会从OpenAI获得经济利益。
“那你需要一名律师或者代理人。”议员开了一个有先见之明的玩笑。
没有股权,是Altman给自己种下的第一个隐患。
在大多数OpenAI同等、甚至更大规模的企业,CEO和创始人往往使用双层股权结构来维护自己对公司的掌控权——大多数股份掌控在创始人和主要投资者手中,剩下的股份则在上市后流向二级市场。
与OpenAI同样的“政变”,曾经发生在Uber上。2017年,深陷性骚扰、性别歧视丑闻的Uber创始人兼CEO Travis Kalanick在股东和员工的抗议声中下台。但即便离开了Uber,8.6%的股份让Kalanick依然拥有任命2名董事的权力。
除了通过YC基金小额投资间接持有OpenAI的股份,Altman几近一无所有,被解雇就意味着彻底“净身出户”.
并不公开、透明的董事会表决制度,则是第二个隐患。
正常闹剧最富戏剧性张力的情节,莫过于所有的流程,在Google Meeting的线上会议上就以先斩后奏的形式,草草结束。
这与OpenAI在2016年1月制定的章程不无关系。其中规定,只要多数董事会成员提供书面同意,就可以在无需实现通知或者正式会议的情况下采取行动。
这意味着,董事会能以任何理由罢免Altman——在董事会指责Altman“沟通并不坦诚”的同时,其本身的决策对Altman和OpenAI员工也难称得上“坦诚”。正如11月21日,OpenAI的华人工程师、GPT-4的主要开发者翁家翌在知乎的评价:“董事会的操作很抽象……由于推理链条的缺失,导致外人看来都很抽象。”
这场没有全体会议和决议公示期的“罢免”,让OpenAI内部很快陷入了混乱:员工出走、联名逼宫。一名OpenAI的员工在推特上开玩笑:“AGI的到来,暂缓了4天。”
而2023年起,OpenAI董事会规模的不断缩减,则往骆驼上加了一根稻草。
为了降低成员间结党营私的可能性,董事会的规模往往不少于一定人数。雅虎CEO Marissa Mayer在推特上表示,大多数OpenAI规模和影响力的公司,董事会的规模大多在8-15名。
但随着Hoffman、Zilis、Hurd三名董事的接连退出,OpenAI董事会的规模从9人下降为了6人。至于Altman和Brockman之外的4名董事,雅虎CEO的评价是“其它同等规模公司的独立董事的经验,往往比OpenAI的这4名独立董事更多”。
OpenAI董事会成员变动一览。
Altman显然察觉到了董事会结构的危险性。据Semafor报称,几个月以来,Altman一直在推动OpenAI增加更多的董事。
但补救终究为时已晚——不透明的表决过程,加之极其脆弱的董事会规模,逐渐将Altman推至悬崖边。
直到目前,我们仍然无从得知,这场短暂的“事变”,是出于私人恩怨,还是理念不合。但任何裂痕,都将直接推倒OpenAI治理结构这幅脆弱的多米诺骨牌。
痛定思痛的OpenAI,在Altman回归后对董事会进行了改革。
首先是董事会规模的扩大。据The Verge的报道,新董事会的人数上限,从7人上调至了9人。
快速补位董事会空缺的,则是更有商业和管理经验的两位大牛:现任Shopify董事Bret Taylor,也是Saleforce的前高管;在华盛顿具有广泛政治人脉的经济学家Larry Summers,曾任财政部长和哈佛大学校长。
即便Altman目前仍未获得席位,但推动他复位的坚实“后盾”微软,正在对新董事会的席位虎视眈眈。据The Verge报道,微软已经承诺向OpenAI再投资数十亿美元,意在获得董事会的一席之地。
11月22日,微软CEO纳德拉发文表示他对OpenAI董事会的变动感到振奋人心:“我们相信,这是迈向更加稳定、信息灵通和有效治理道路上的第一步。”
但震荡后的秩序重建,也意味着OpenAI正在从一家研究机构,转变为“由商人掌权”的更传统的硅谷创业公司。
围绕AI造福全人类的愿景,世界上仍有不少公司和机构,寻求可以平衡商业利益和技术追求的治理结构。
OpenAI“嫡系”员工在2021年创立的另一家AI独角兽,Anthropic,同样在公司章程中承诺“优先考虑帮助人类,同时实现利润最大化”。但与OpenAI不同的是,Anthropic承认,公共利益与商业成功或股东回报并不矛盾,两者往往有很强的协同作用。
为此,Anthropic设计了一个名为“长期利益信托”的治理结构:
公司由董事会监督。董事会选择并监督领导团队(特别是CEO),而领导团队负责雇用和管理员工。
股东拥有选举、罢免和起诉董事的权利,而董事会成员并不具有。为了让董事的激励措施与股东利益结合,董事的薪酬通常由股票形式支付。
为了监督董事会的决策是否符合全人类利益,Anthropic外设一个信托机构对董事进行监督。信托机构由5名没有经济利害关系的独立受托人组成,有权决定董事会的多数席位。
为Anthropic设计治理结构的Seth Berman,也是咨询公司Ethical Compass Advisors的CEO。他表示,这一结构可以让股东罢免受托人支持的董事,但受托人依然有权决定替代人选,“无论营利还是非营利性质,权力不能都集中在其中一个阵营中”。
11月17日,就在Altman被“流放”的当天,一家同样致力于AGI研究的非营利机构Kyutai,诞生在了法国。图灵奖三巨头之一的Yann LeCun出任了Kyutai的科学顾问。其转发的相关帖子提到:“Kyutai将接过OpenAI最初的使命。”
Yann LeCun转帖支持Kyutai。
通过开源所有研究成果,Kyutai完全抛弃商业化,选择成为一家真正的学术研究机构。研究所需的算力资源和金钱,通过几名亿万富翁和其他基金会的公益捐款获得。
相较于像OpenAI一样用高昂的报酬和股权吸引顶级人才,Kyutai给予人才的是发表论文的自由。Kyutai的创始人、法国亿万富翁兼Lliad CEO Xavier Niel解释了这么做的合理性:“不幸的是,大型科技公司对科学出版物的容忍度越来越低。除了增强研究人员的自我意识之外,它还有助于推进研究并为共同利益做出贡献。”
团队空前的团结,或许是OpenAI在震荡中为数不多的所获。
OpenAI员工集体发文。
11月21日深夜,随Altman一同回归的Brockman在推文上发了一张OpenAI核心成员的大合照。而OpenAI上一幅“全家福”,还停留在2018年8月,成员们携AI系统“OpenAI Five”,即将在DOTA2职业比赛上迎战人类顶尖玩家。
Brockman发的员工大合照。
只是,共识远未达成,创伤尚未治愈。OpenAI治理结构的崩溃,仅仅是初步揭开了AI缔造者们欲望、野心、迷茫的遮羞布。正如华盛顿大学计算机科学与工程学教授、国际机器学习协会联合创始人Pedro Domingos对OpenAI三天巨变的评价:
“对齐AI容易,对齐人类很难。”
华盛顿大学计算机科学与工程学教授、国际机器学习协会联合创始人Pedro Domingos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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