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ChatGPT(人工智能聊天机器人)的火热带动了新一轮人工智能热潮,一夜间几乎所有人都在讨论AI能够做什么事,又有哪些行业将被取代。
作家圈也在讨论。不过根据我自己的实验,目前的人工智能还有诸多缺陷,它对于有“标准答案”的问题得心应手,在开放式问题的表现上却并不令人满意。尤其在中文语境下,那些含蓄、弦外之音、模棱两可,甚至是阴阳的句子,人工智能显然还不够智能。
而文艺作品的魅力恰恰是捕捉生活中的弦外之音,讨论思维间的模棱两可,表达情绪上的欲言又止。可以说,电影、小说、绘画等文艺作品,是最没有正确答案的东西。所以我们暂时不用担心饭碗被抢走,而对于推理作家来说,推理小说固然有所谓的“真相”,但小说的魅力并不在于真相本身,而在于探寻真相之旅的曲折蜿蜒。推理小说享受的是输,不是赢。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如果你拿到一本推理小说,有人在凶手登场的时候把名字圈出来了,你肯定会觉得这本书毁了。你真正享受的,不是在一开始就开天眼知道真相,而是在旋涡里转了半天,最后还是没猜中结局。
这种拧巴,可太不人工智能了。
不过科技的进步确实让某些需要动用灰色脑细胞的职业节省了时间,这样下去,恐怕最先失业的不是推理作家,而是他们笔下的侦探。那么问题又来了。
人工智能究竟能不能破解天才罪犯设置的谜团?
如果,天才罪犯本身也是一个人工智能呢?
撰文|陆烨华(上海作家协会会员)
“新”设定
《侦探AI》,全名《侦探AI的深度学习》,是日本推理作家早坂吝在2018年6月推出的推理短篇集。这本书共包含五个案件,前四篇相对独立,最后一篇进行收束,是典型的短篇连作集。
在流派中,本作当属设定系推理,但是和我们此前专栏介绍过的“死去的人可以作为活尸继续生活”“我可以重复过某一天”“东京流行了一种人瘤怪病”等设定不同的是,《侦探AI》的设定并没有完全脱离现实世界,相反整个故事就是发生在现代背景的日本,只不过在故事中出现了超级人工智能。
《侦探AI》,作者: [日]早坂吝,译者: 东惠子,新星出版社2020年9月。
故事的开篇,人工智能工程师合尾创被发现烧死在自己的工作室内,现场为密室状态。警方以事故结案,可死者的儿子合尾辅却认为这一定是杀人事件。原因很简单,合尾辅是重度推理小说迷,在他的眼中,出现了密室,那多半就是谋杀。
到此为止,整个故事还是非常常规(甚至可以说老套)的本格推理小说背景,可当合尾辅在父亲的遗物中发现了一张SD卡之后,故事的走向开始变得不可控起来。SD卡中储存的便是父亲开发完成的超级人工智能,这些年来,父亲一直在暗中协助警方开发警用AI,如今,警用AI“相以”开发完成,合尾辅成为天选主人公,要和这个警察AI搭档找出杀害父亲的凶手。
当然,人工智能不是几行代码就能够完成的,它需要大量的学习和实战,所以在创造警察AI“相以”的同时,合尾创还同时创造了与之相对的犯人AI“以相”作为陪练。两个人工智能通过分析警方的搜查资料习得大量犯罪诡计,并在局域网中反复演练、对战,方法是由犯人AI制造案件,警察AI解决案件,通过长时间的学习和演练,警察AI开发完毕,这同时也意味着作为对手的犯人AI已经成型。
而遗留下来的SD卡中,只有警察AI相以,那个犯人AI以相则不知所踪。就这样,《侦探AI》的背景和人物设定已经交代清楚,两个超级人工智能之间的对决,舞台从虚拟空间转移到了现实社会,接下去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作为推理短篇集,已经有了无限的扩展空间。
不过在设定上,还差一步,那就是现实犯罪并不是纸上谈兵,正如前言所说,推理作家要写的是漩涡、是迷雾,表现在作品中,凶手的隐忍、诡秘、不可预测等就成为无穷的变量。为了解决这一几乎不可调和的矛盾,主人公合尾辅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让人工智能通过深度学习推理小说来实现这方面的进化,只用了一个晚上,相以就深度学习了一千本推理史上最经典的推理小说。于是警察AI,一夜成为了“侦探AI”。
这是新生代推理作家早坂吝能想出的最浪漫也最合理的解法了,在他的设想中,人工智能同时掌握了真实警方案例和虚构推理小说,那么面对绝大部分的高智商犯罪,都可以解决,至于那些并非高智商,而是出于意外、激情而犯下的罪,也用不着它来出手。
"AI侦探"形象。本图由人工智能绘画DALL·E生成。
当然,作为推理小说,作者还是需要设置迷雾和bug,把设定统统告诉读者是公平,在此基础上仍有读者没有料想到的地方是作者的技巧。
在《侦探AI》这本小说中,作者利用人工智能自身的属性限制,一次次地找到bug,并且解决。五篇小说共包括四个AI属性限制,分别是“框架问题”“符号接地问题““恐怖谷”和“中文房间”,如“符号接地问题”就是人工智能最基础的待解决难题。人类——即便是幼儿——都能轻易地通过某个“符号”了解它所代表的正确含义,但人工智能看到的“符号”,就是“符号”本身,它甚至可以完整详细地回答出这个符号的历史、其本身含义,但是不能知道它的另外一种也许是更为重要的模糊指代。
比如我戴眼镜,常有人笑称“眼镜是我的本体”,那么在签名的时候我画一副眼镜,那些人就会知道这代表我。但在人工智能看来,眼镜就是眼镜,它无法联想到某一个具体的人。
这个例子或许比较粗浅,也只是“符号接地问题”中最微不足道、容易解决的一类,甚至它还不够准确,但这个例子已经说明了一部分人工智能的局限性,且它很难通过大量学习在短时间内明白。
这些问题是如此复杂、难以总结,以至于早坂吝在《侦探AI》的目录中,直接把上述问题写出,读者在故事真正开始之前就已经知道侦探AI这一次的局限是什么,但还是会被谜底的意外所震撼。
“新”本格
人们常说,随着科技的发展,社会的进步,传统本格推理小说中诡计是不是越来越难写了,毕竟现在破案有指纹、DNA、摄像头,可《侦探AI》就是迎难而上,直接把侦探写成人工智能。这仿佛是新本格推理作家的宣言:新的科技,不仅不会禁锢我们,反而还是新鲜的灵感。
事实上,早坂吝除了《侦探AI》系列,还有另外一本《无人机侦探》也已经被引进,同样是利用最新科技来破案,但是传统推理小说中的伏线、逆转、逻辑、诡计该有的一样都没少,让人耳目一新。
《无人机侦探》,作者: [日] 早坂吝,99读书人|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7月。
早坂吝是日本新生代推理作家的代表人物,这一代日本推理作家日常熏陶的是二次元文化、互联网和日新月异的科技进步,那么在它们写本格推理小说的时候,自然也会把这些他们本身最为熟悉的事物展现出来,基于推理元素之上,给出自己的独特思考。
而提到早坂吝,甚至设定如此优秀的《侦探AI》还不是他的代表作,他的代表作更为夸张大胆、年轻气盛,和此前主流的伟光正、不接地气的神探截然不同,这样的作者现在正越来越多。他们一边对传统推理小说致敬,一边又对“落伍”的侦探形象祛魅,将本格推理元素打乱重组,结构成具有新时代风貌的小说。
从这个层面上看,传统本格推理小说中的侦探反而更像机器,或者说,当时的作者致力于将人类侦探描写得“不像人”。生于1875年的美国侦探小说家杰克·福翠尔笔下最著名的侦探凡杜森,拥有二十多个学术头衔,没有情商,但破案如神,他的绰号就叫“思考机器”。对于那个时代的作者来说,侦探只需要聪明博学,不应该拥有凡人的情感,在他们身上也不宜有爱情出现(侦探小说二十守则),只有当摒弃了人类情绪之后,极致的智力方能显现。侦探不应该是“人类”,他是破案机器,也是灯塔般的神探。
杰克·福翠尔于1912年登上了那艘著名的泰坦尼克号,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尚未来临之前就英年早逝,他不会知道,一百年后的推理小说,侦探变得更像活人,不仅有本职工作,更有甚者还从事着他们那个时代所谓底层职业,而真正的人工智能探案,也在信息科技高度发展的加持下,被更加科学客观地写了出来。有意思的是,一百年前的侦探想成为破案机器,而真正的破案机器,最想要成为的,是人。
中文房间:只要计算机拥有了适当的程序,理论上就可以说计算机拥有它的认知状态以及可以像人一样地进行理解活动。《侦探AI》的最后一篇,探讨的就是人工智能领域这一最重要的问题,AI真的能理解人类的内心世界吗?
人类的内心,就连人类自己都不知道呢。不过从相以的美少女形象这一浅层设定上,我们倒是可以轻松地知道,至少作者早坂吝的内心是比较容易看懂的。他希望AI成为人,最好还是美少女。
本图由人工智能绘画DALL·E生成。
“新”小说
似乎很多人都忽略了,新本格的“新”并不是指诡计方面的创新。原因很简单,诡计本来就要创新啊,这和是新本格还是古典本格没有关系。所以1987年以后的新本格,我认为恰恰是新在非本格的部分。
比如舞台——从孤岛模式变成了奇怪的馆。
比如背景——从现实生活变成了百无禁忌。
比如人物——从思考机器变成了形形色色。
比如细节——从限定空间中有限的条件,变成了开放世界,拥抱未来。
早坂吝的《侦探AI》系列满足以上全部“创新”的部分,在系列第三作《四元馆事件》中,作为故事发生舞台的四元馆可以说是目前推理小说中“最奇怪”的馆了,但是经过前两本人工智能设定的反复教育,它又显得那么恰如其分。
《四元馆事件》,作者: [日]早坂吝,译者: 王皎娇,新星出版社2022年4月。
不过反过来说,作为新时代的推理作家,深受轻小说和二次元文化熏陶的早坂吝在叙述风格上也有了“新作家”的烙印。即便同样是把登场人物当成工具人处理,早坂吝们的文笔还是不能和一百年前的作家相提并论,《侦探AI》依然是典型案例。
在这本书中,甚至角色的名字都很工具人。侦探AI名为相以,就是罗马音AI的意思,最大反派以相,就是把相以的名字对调一下,甚至第二本的书名《犯人IA》也用了一个自创的词来强调作品中两个角色的对立;开发人工智能的人名字叫“创”;主人公叫“辅”——他承担了推理小说中助手的角色;书中的两个主要配角“左虎”“右龙”,看名字就知道会起什么作用了,而且生怕读者不知道他俩是CP。
《犯人IA》,作者: [日]早坂吝,译者: 王皎娇,新星出版社2020年12月。
早坂吝的这种起名方式,今村昌弘在《尸人庄谜案》中,借角色之口承认了这样做的最基础作用,就是好记。既然没有把握也没有必要用细腻的文笔描绘人物群像,那么就给他们取一个一目了然的名字,这样在ta出场的时候,读者一下子就会知道这个人是谁。
虽然前文反复在说“新”,但以早坂吝《侦探AI》为代表的新时代本格推理作品,写的不是多么遥远的未来,自然也不是单纯模仿古人,他们写的是“现在”。
这些作品拥有有趣的设定、传统本格的魅力、紧张刺激的斗智和轻小说式的人物,用一种相对平等的姿态和读者一起思考侦探由神成为人的渴望与挣扎。
人工智能的进步速度远超我们想象,在《侦探AI》第一部中还会被各种bug困扰的人工智能,经过第二部《犯人IA》的进一步锻炼,在第三部《四元馆事件》中已经几乎可以当成人类来看待,同时更让人细思恐极的是,在第三部中,又冒出来更多新奇的、不为人察觉的人工智能形态。
这种细思恐极,恐怕不单纯是《四元馆事件》最终真相的离经叛道所致,也可能是,他写的就是现在,或者不远的未来。
读者并非看客,而是就在书里,只是我们不清楚正身处第几部罢了。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陆烨华;编辑:宫照华 李永博; 校对:陈荻雁。封面图由人工智能绘画DALL·E生成。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新京报·书评周刊》2月10日专题
《希望与等待:杨苡的一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