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tGPT：美联储无法拒绝的惊喜？
无论ChatGPT技术对就业是替代还是促进，美联储看来都无法拒绝放慢加息。经济走向更低失业，通胀回归目标，货币政策能否正常化？
文丨陈稻田
货币政策正常化：美联储的七年艰辛路
美联储2015年开始启动货币政策正常化过程，但是此后就没过太多好日子。由于零利率和量化宽松政策，美联储在金融危机之后一直饱受争议，特别是来自国会一些保守派议员的尖锐批评。
2014年第三轮量化宽松结束后，加息终于提上日程。但是由于通胀始终低于预期，即便失业率已经有了显著的下降美联储对加息也非常谨慎，2015年和2016年都仅仅各加息一次，其中2016年显著落后于美联储自己的点阵图预测。2017年和2018在失业率低于５％的情况下，各进行了３次和４次加息，可是进入2019年通胀率又意外回落到２％的目标以下，此前计划的三次加息竟然变成了一次降息。2020年的全球新冠疫情让美联储被动重新进入零利息和量化宽松，货币政策正常化遥遥无期，美联储在零利率边界上焦灼不安。因为长期的低利率、低通胀和低增长，美国顶尖的宏观经济学家在此期间拿出了很大精力来研究流动性陷阱下的最优货币政策。
进入2021年情况则发生突变，美联储为意外的超高通胀而困扰，并持续到现在。从2015到2022年的整整7年中，货币政策正常化过程一波三折，美联储的经历可谓是艰辛。
ChatGPT之变：美联储好运的开始？
2022年11月美国OpenAI公司发布了ChatGPT，并在几个月之内获得极大的成功，用震惊世界来形容可能也并不为过。我不是人工智能的专家，对ChatGPT技术本身我没有什么太多可说的。不过经济学家总有办法，把它当成一种影响巨大的技术冲击，就可以用现有经济模型来分析了。
人工智能技术对就业的影响目前有两种看法，一种流行的看法认为该技术将替代劳动力，其普遍使用将导致更多失业。如果是这样，劳动力市场的紧张程度将放缓，工资增速将放缓，这对于当前的高通胀是个缓解因素，这个预期将促使美联储放缓加息。因为新技术可以促进增长，即便对劳动有替代，总产出仍将是增长的。失业率上升，而同时经济增长，这是有趣的组合。对劳动需求的下降将导致工资涨幅下降，而资本回报率和利润将提高，这导致储蓄率的上升和自然利率的下降。通胀下行而自然利率在下降，那么现在的利率可能已经是过高了，这将促使美联储停止加息，并且更早进入降息周期。
另外一种更为小众的看法认为，ChatGPT将成为工人的助手，而不是替代工人，本文倾向于这个观点。如果它可以帮助员工提高效率，那么劳工生产率将上升，对劳动的需求将上升，通常来说这将促进工资上涨，增加当前的通胀压力。但是ChatGPT可能有另一个更有利的影响，导致工资不一定上涨。由于人工智能的帮助劳动可能变得更轻松容易了，用经济学的语言来说是劳动的负效用下降了，在竞争性劳动力市场上这将导致工资增速放缓。此外，原来低技能的劳工因为ChatGPT的帮助能够胜任此前不能胜任的工作（比如写出一篇像样的会议记录或是其它文本），劳动参与率可能上升从而导致劳动供给上升，这进一步压低工资增速。这两个因素将导致自然失业率下降，同时抑制工资增长。假设新的自然失业率低于目前３.５％左右的失业率，则美联储加息的最大理由将不再存在。有趣的是，二战后美国的失业率从来没有低于３％（朝鲜战争期间由于巨大的军需刺激除外），如果人工智能真的可以降低自然失业率，我们有机会见证一个低于３％的失业率记录吗？ 这可能不是一个不着边际的狂想。
如果工人认为ChatGPT有可能取代工作，那么工作保障程度将下降，员工主动辞职率将下降，劳动力议价能力的下降也将抑制工资上涨压力，从而降低通胀压力。
除了对劳动力市场有影响，人工智能可能还会深刻影响利率。通常来讲，如果技术进步是持久的，（不同于短期的随机生产率冲击），对自然利率的影响应该是中性的。但是这一次可能有所不同，由于人工智能技术的巨大规模经济，接近零的边际成本和显著的先发竞争优势，极少数公司可能垄断该领域，这导致经济垄断程度上升。从定价的角度看这将压低普通劳工收入，而把收入更多的集中在科技部门。高收入群体的储蓄率高于经济整体水平，这将导致储蓄率的上升，在经济其它部门投资没有显著上升的情况下，自然利率将会下降，而这将进一步减弱美联储的加息动力。
自然利率的下降，自然失业率的下降，工资增速的下降，消费需求的减弱，即便这些不会立即发生，它们也可能使通胀预期显著下降从而促使当前通胀率的下行。对于处在通胀压力下的美联储，这是个好消息。
上述前景有些疯狂。 因为一个刚诞生的新技术就对经济和货币政策展开这么多联想似乎是过度了，不过这在历史上并非没有先例。在上世纪９０年代下半期美国经济的互联网兴起年代，格林斯潘对技术进步和劳动生产率有惊人的直觉，力排众议在失业率很低的时候拒绝继续加息，后来证明他是正确的。作者在本刊曾经发文详细讨论过软件为代表的信息技术的深远影响，我认为以ChatGPT为代表的人工智能将会使这个趋势加速。目前的美联储可能也需要借鉴前辈的经验，更多考虑人工智能的经济后果。
美联储最新的经济预测摘要预计的加息高点在５.１％附近，并且预测在2023年不会降息。如果原来的估计已经较为充分的考虑了AI冲击之外的信息，那么考虑到AI快速普及且巨大的影响（一些最近的调查显示已经有接近３０％的公司在使用该技术，个人用户则超过了一个亿，而该技术仅仅才发布了几个月），５.１％的加息终点可能是过高了。２月份的美国家庭收入和支出数据显示收入增速继续放缓，储蓄率则上升，消费增速放缓；从环比和同比看，PCE通胀都在继续回落。３月份美联储在银行已经出现不稳定信号的情况下再次加息25个ｂｐ至4.75-5％区间，这展示了抗通胀的决心。考虑加息对银行系统稳定的风险，0.25％的加息幅度实际紧缩效果可能接近于0.5％。从议息会议声明和鲍威尔记者发布会来看，这可能是本轮加息周期的最后一次加息了。如果通胀超预期下行，美联储的降息可能会在年内发生。
不管这个技术对就业是替代还是促进（本文倾向于后者），美联储看来都无法拒绝放慢加息步伐了。如果这个技术真的如我推测的这么好，短期菲利普斯曲线可能折叠为正斜率：经济从低失业率走向更低失业率（不排除是创纪录的），而通胀率将回归目标水平。美联储的货币政策正常化波折了７年，2023可能是转运年。
收入分配与货币政策
即便以ChatGPT为代表的人工智能技术的快速普及在短期内对美联储控通胀有利，长期看却也可能带来不小的问题，这个问题来自于收入分配。重要的一点是，和计算机相关的工作都受到该技术的影响。有多少人在使用电脑工作呢？在美国恐怕会接近一小半。在技术含量较高的服务业，计算机的广泛使用是肉眼可见的。即便是在制造业和建筑业中，其中的管理工作和研究工作也要用计算机，而这些人却在经济统计中被归于非服务业。
如前所述，更加垄断性的人工智能技术供给将扩大贫富差距，如果没有更加平均的收入分配，有效需求不足可能是个常态。未来的自然利率可能低于零，由于名义利率不能低于零下限，货币政策可能长期在零下限附近挣扎，在经济面临负面冲击的时候难以应对。
一些学者提出了全民基本收入的理论，主张政府更大范围和更大力度地干预收入分配。多年以来，这都被认为是激进和不切实际的。人工智能的飞速发展以及可能的经济后果有可能改变人们对此的态度，一个全新的时代可能正在到来。
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
对于现代经济，服务业的占比是越来越高了，在美国这样的经济体，服务业的就业占比接近８０％。由于服务业生产效率的提升相较于制造业更不容易，这导致高收入经济体的经济增速普遍较低。人工智能可能对此改变很多，因为它似乎有很大潜力持续提高服务业的效率。可以预见未来的工作将变得更轻松容易，物质条件变得更加丰裕。
不过这并非全是好消息。凯恩斯在接近100年前讨论了物质富足之后的麻烦，他以冷峻生动的笔触描述人在从繁重劳动的习惯中解脱出来后，可能面对生活的空虚和无聊，特别是如果缺乏审美能力来充实精神的话。这多少让人想起叔本华关于无聊的说法，也让人想起蔡元培以美育替代宗教的主张。幽默感是审美的重要部分，我的一位朋友，在青年时代他曾经以暗淡的口气告诉我说生活基本上是白天白忙，晚上瞎忙，这完全印证了凯恩斯的预言。不过最近的情况大有改观，他告诉我他为区域金融稳定做出了些许贡献，并因之而感到精神充满活力，这真是个好消息！
不过，无论轻还是重，富裕就是好事，共同富裕则是更加好。
（作者为经济学博士，金融从业者）
文章来源： FT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