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tGPT 的横空出世不是昙花一现,而是一场技术变革的开端。从 OpenAI 到搜索引擎、从绘图工具到游戏公司,各大科技公司纷纷推出了自己的 AI 系统,它们也已经进入许多行业的生产过程中。
在一片人类要被 AI 替代的焦虑中,似乎更具创造型的工作暂时可以幸免于难。那创作者是怎么看待 ChatGPT 带来的冲击的呢?是也有被替代的焦虑?还是能和人工智能共处?或是让我们发现了人之所以为人的独特性所在?在不同场合中,作家、学者、脱口秀演员都不自觉地谈起了这个话题,今天单读分享其中听到的一些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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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尖:
“你们人类有现实感”
我在澳门参加了一个世界电影论坛,文俊导演说,现在香港编剧都已经在用 ChatGPT 了,因为很好用,比如跟它说“我要一句王家卫的台词”,它马上就会给出一句王家卫的台词,另一个角色要一句周星驰的,就能马上给出一句周星驰的。所以,ChatGPT 对编剧行业来说——当然它也会有很多问题——但目前而言,我觉得是个好处。因为它会让那些平时非常机械劳动的人没办法和 ChatGPT 竞争,逼着你写出一些特别的、以前没有过的东西,逼着这个行业再往前走一走。
那次在电影论坛,我就直接问 ChatGPT:“我们人类有什么办法可以打败你吗?”ChatGPT 回答说:你们人类有想象力、有数据,但是我们目前而言,数据是到 2021 年 9 月份的,你们有更新的数据可以打败我们。”而且它说,你们人类有现实感,所以 ChatGPT 也是为我们指明了道路。我觉得它指明的这条道路还蛮有效的,现实感是我们现在最需要的。
(“在今天我们应该如何讲故事“,
《白色绵羊里的黑色绵羊》新书沙龙)
电影《安全地带》,第一部由AI编剧的短片
鸟鸟:
底层的情绪还是要人自己来感受
基本上,如果你给 ChatGPT 足够的培训,它是能够达到某种脱口秀行活儿标准的。但是要“找前提”,底层的观点、底层的情绪,可能还是要人自己来感受。而且我觉得它对所有想创作的人、所有不一定靠这个挣钱的人来说是没有影响的。就像有没有机械臂不会影响大家健身的动力,大家健完身还是会快乐,大家写完东西或者写完脱口秀就会快乐,这个其实是没有影响的。
(“在今天我们应该如何讲故事“,
《白色绵羊里的黑色绵羊》新书沙龙)
双雪涛:
人需要创作,才能有自己还活着的感觉
ChatGPT 的出现会让很多以前自认为从事创造性职业的人发现自己干的是机械性的工作;但也会使一些以为自己干的是机械性工作的人发现自己的职业是需要创造力的。这个东西会帮助人验证“我干的到底是一个什么事”,它也会让人意识到自己是谁。因为从前没有这样的客体,而现在,有这么一个东西蹦出来说它也行,它也有自己的意识,甚至它可以比你更强大,我们这时候才能意识到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创作的过程对于创作者来说,也是非常有价值的。人需要创作,不是说创作非得要由人来进行,而是人真的很需要干这个事儿,他才能有自己还活着的感觉。劳伦斯有一句话说,“小说就是唤起‘人生的直觉’”。我觉得这句话是概括小说特别妙的一句话,也可以适用于很多的创作。
(“在今天我们应该如何讲故事“,
《白色绵羊里的黑色绵羊》新书沙龙)
李敬泽:
小说的细节是高度个人化的
以 ChatGPT 我们可以预期到的能力,它编情节的能力,我觉得有朝一日一定胜过我们,因为情节意味着模式,人类行为的各种模式。但人类的艺术,尤其是小说,它饱满丰盈的生命,绝不仅仅是因为情节。情节像骨骼一样,同时小说也有层层叠叠的丰富的细节,饱含着个人的发现、个人的建构,那是高度个人化、高度打着个人创造力印记的东西。
今后有了 ChatGPT,我们人类就必须得想办法,因为相当于有了一个对手,未来的小说家们可能必须得思考我怎么才能够胜过你一招,怎么才能够让这个能力是你不能掌握,只有我能掌握。ChatGPT 的出现可能甚至会在另一个方面,作为一个对立物,反而会引导未来的小说或者艺术的方向。
("这个时代还需要文本细读吗",
《小说的细节》新书沙龙)
黄昱宁:
机器追求人性化,而人在追求机器化
我关心的不是机器人来抢人的饭碗,而是人自己写小说,写得越来越像机器。现在的小说或者影视确实越来越模式化。我们可以看到大量用一模一样的模式复制出来的网络小说,可能只是换一个人物。有无数个这样的文本,完全就是一个机器小说。其实我感觉,早在机器人开始写小说之前,人自己已经写得越来越像机器。
在《克拉拉与太阳》里,石黑一雄其实也在表达这个意思,当克拉拉拼命想把自己变成一个人,他在揣摩人性,而且是一个特别有道德的人性,最好的、完美的人性的时候,人在想着怎么用机器提升自己的智力,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健康。这就是一个很绝妙的讽刺,到最后就是机器在追求人性化,而人在追求机器化。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我们需要担心的不是机器人来抢我们的饭碗,而是我们自己是不是已经先变成了机器。
("这个时代还需要文本细读吗",
《小说的细节》新书沙龙)
张悦然:
你还有什么不做得更好的理由?
我觉得 ChatGPT 会造福小说家。小说家其实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工作,是写作的准备工作,查资料、做研究的工作。那些能完成很好的长篇小说的很多作家,其实都用非常多的助手去查资料,如果有 ChatGPT 的话,这个工作就能够非常容易地执行下去了。
如果大家都资料充裕,都在材料方面没有比别人更有优势,是不是在这种情况下创造力才能够更好地去比较,更好地去凸显?所以我觉得某种意义上,ChatGPT 会把作家的创造力提升到一个更高的水准。如果你想要什么素材,这个素材马上就来到你的手边,而且是充分的,而且正是你想要的,那么你的虚构还有什么借口,还有什么不做得更好的理由?
("这个时代还需要文本细读吗",
《小说的细节》新书沙龙)
特德·姜:
ChatGPT 是一种有损压缩
可以把 ChatGPT 想象成一个容纳网络上所有文本的模糊的“jpeg”:它保留了大部分信息,就像 jpeg 保留了一张高分辨率图像的大部分信息,但是你没法找到一个精确的位序列,只能得到一个近似值。因为这种近似是以合乎语法的文本呈现出来,而 ChatGPT 又擅长造出这样的句子,所以通常它的回答看起来还不错。你看到的还是一个模糊的“jpeg”,却不会觉得整个图片不清晰。
以“有损压缩”(lossy compression)来类比,我们不仅能理解 ChatGPT 如何用不同的词来重新“打包”网上的信息,也更能理解它的“胡诌”(hallucinations)和对一些事实性问题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这是像 ChatGPT 这样的大型语言模型的通病。 这些“胡诌”的部分是经过压缩加工的,它们看着很像回事,必须要跟原初的内容一一比对才能辨别出来,也就是说,需要我们上网核实,或者依赖我们自己的知识来判断。
电影《人工智能》
作为一个作家,在你写出具有原创性的作品前,会写出很多没那么有原创性的东西。 但花在这些作品上的时间和精力并没有被浪费,相反,你正是因此才最后创作出了那样的作品。花在遣词造句上的时间让你明白如何借助文字传达意义。我们在学校里让学生写作文不仅是为了测验他们对知识的掌握程度,更是为了让他们学着表达自己的想法。如果学生们从来没有写出我们都读过的那种普通文章,那他们也永远写不出前所未有的优秀作品。
而且并不是你不再是学生了,就能安然地使用大型语言模型提供的模板,表达想法的挣扎并不是一毕业就消失了,而是会在你开始写的时候就冒出来。有时,只有在写作的时候,你才会理解自己最初的想法。有些人可能会说,大型语言模型所输出的文本看起来跟人类作家写的初稿没有什么不同。但是,我认为这只是一种表面的相似。你的初稿不是要用流畅的表达写已有的概念,而是要写新颖的想法,哪怕表达并不熟练。它伴随你混沌的不满,你意识到你写出的和你希望写出的东西之间存在距离。这就是在写作中引领着你的东西,也是如果你开始使用人工智能提供的文本就会失去的东西。
( ChatGPT is a blurry JPEG of Web ,
The New Yorker )
电影《机械姬》
慕明:
为什么人不能通过机器的反馈来学习呢?
特德·姜有这样的看法,是因为他对 ChatGPT 的期望是大而全的专家系统。我许多做研究的朋友也希望它能给出专业的资料汇编,所以会在意它是完美的无损压缩还是有瑕疵的有损压缩。但是,如果你把它当做智力上和自己差不多、可以帮助激发灵感的普通人,那么 ChatGPT 的模糊性反而成为了优点。
在我看来,“压缩软件”并不是很有力的批评。我们应该退一步先考虑人的存在,人类的学习也是一个压缩的过程,无论是读书还是听课,信息的传递一定是有损耗的。有些新媒体文章写得很好,但必须要取抓人眼球的标题,特德·姜这篇文章写了几千字,有非常精密的论证和逻辑推演,但读者接收到的也只是单一的观点。所以禅宗会说“不立文字”,古人早就有了这个意识。
人工智能并非凭空出现,它的迭代本身就有人类的帮助。既然机器可以通过人类来学习,为什么人不能通过机器的反馈来学习呢?20 年前,从事文字工作还要查阅图书馆资料,而现在搜索引擎变成了标准技能。就像爱德华·阿什福德·李(注:《柏拉图与技术呆子》《协同进化:人类与机器融合的未来》作者,计算机科学家)提出的那样,技术和人是协同进化的,人工智能不只是工具,而是很大程度上塑造了我们今天的样子。
(《慕明:文字的出现比人工智能可怕许多》,
界面文化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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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索人的独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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