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文科生和理科生的握手。”2月21日,新华路上上海民族乐团重新修缮的“会客厅”里,团长罗小慈的手与腾讯音乐娱乐集团技术副总裁、天琴实验室负责人周文江的手握在了一起。
合作签约现场,罗小慈(左二)、周文江(左三)握手。
当天,上海民族乐团与腾讯音乐娱乐集团签约战略合作,首个项目是4月将在上海之春国际音乐节首演的《零·壹|中国色》音乐会,计划在1862时尚艺术中心上演。“这将开启民乐与AIGC(人工智能生成内容)的共创元年。”周文江表示。
在ChatGPT、Sora等人工智能大模型轮番引起热潮的当下,人工智能离大众生活越来越近。在艺术创作领域,AI又是一个颇令人纠结的话题。这似乎是人类的创意和智慧应该守住的最后“防线”,但不可否认,作为一种创作工具,AI已经呼啸而来。
“我们为什么要在上海做这件事?”罗小慈坦言,这并非谁取代谁的问题,“我们回避不了人工智能对人类生活的包裹和影响,也很难想象未来会走向哪里,何不尝试往前走一步,看看‘文科生’和‘理科生’究竟能碰出什么。更多的可能性,就是上海这座城市的魅力。”
AI音乐会是一种噱头吗?当民乐与AI牵手,我们可以期待什么?无论是罗小慈还是周文江,都把这次合作看成一次实验。“可能有些冒险,满足我们自己的好奇心。而艺术最重要的动力,或许就是好奇心。”罗小慈说。
民乐与AI牵手,是噱头吗?
《零·壹|中国色》将是一部什么样的作品?AI之于音乐,是真正的助力,还是吸引听众的噱头?
“这是数字世界和中国古老智慧的连接。”罗小慈从音乐会的名字说起,“0和1,二进制,两个简单的数字,构成了计算机世界的基石。它跟中国传统哲学中‘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古老智慧暗合。”
“我一直在想,什么样的主题可以承载这样一场与AI合作的音乐会。”罗小慈回忆,一次创作会议上,当所有人饥肠辘辘、昏昏欲睡之时,她抬头看见民乐团二楼排练厅窗外的树叶,眼前一亮。树叶的色彩,呈现着时节的变迁,也给人带来不同的心境。
“我突然想到,用音乐来表达色彩背后的情绪特别适合,因为它很抽象也很灵动。你看,赩炽、烟墨、凝脂、出岫,古人给色彩赋予了如此美好的名字,启发我们对美的认知,它的背后有着对蓬勃生命力的直观表达,也有中国人对自然、对宇宙的认知和理解。”罗小慈说。
合作签约现场,上海民族乐团演奏家表演国乐重奏《山水》。
于是,《零·壹|中国色》成为一次对AI的命题作文。它将包含10首作品,以中国传统二十四节气及其代表颜色为创作灵感,由20多位上海民族乐团的演奏家参演,运用数十件民族乐器。目前,上海民族乐团已将一些以往的演出音频资料,按情绪、音色等分类,用于对天琴实验室音乐生成大模型的训练。
训练的一个重点,是让大模型了解每一种中国民族乐器的个性。上海民族乐团唢呐声部首席、创作策划部主任胡晨韵说:“比如唢呐这件乐器,我们提供了一些音频,展现唢呐这件乐器的可能性。唢呐不仅可以演奏《百鸟朝凤》这样的传统民乐,还可以演奏爵士乐、摇滚乐。我们不给民族乐器设限,同样也不想给AI的创作设限,而用一种开放的态度去探索,期待AI给我们惊喜。”
近年来,海派民乐一直在传承的基础上求新求变,探索民族音乐的当代气质和国际表达。《海上生民乐》《云之上》等新作品,不断丰富民族音乐表演的现场体验。
《海上生民乐》造型定妆
“我们一直在努力,希望给观众新的东西,突破对民乐的刻板印象。”罗小慈说,如果邀约作曲家的作品,收到曲谱前,基于对作曲家风格的把握,会有大致的想象,“而用AI创作,最后会呈现出一部什么样的作品,我们到目前心里依然没底。”
在罗小慈看来,这次合作是一个开始,“希望未来通过不断磨合,让AI作曲发散更为丰富多样的音乐情绪,创作出既符合海派音乐风格,又具有艺术想象力的音乐作品,最终通过乐团演奏家的二度创作和多元演绎,焕发作品的个性化特色,传递丰沛的情感和艺术感染力,让观众更真切地感受到技艺和情感交织的独特魅力,为中国民族音乐、海派民乐在人工智能时代的进程中写下有意义的一页。”
《云之上》演出现场 董天晔摄
AI可以创作“有感情”的音乐吗?
“这场音乐会首演现场,我们一定要把程序员请来。”罗小慈笑道。
“其实我们也不单纯是‘理科生’,团队成员一半以上有音乐背景,不是大家印象中只会代码的程序员。”周文江也笑了。
“在AIGC领域,民乐是一个全新的音乐类型。学习流行音乐和弦,大模型已有不错的基础。面对我们独有的民族音乐,对大模型的训练更有难度、更独特。”腾讯音乐娱乐集团副总裁刘宪凯表示。
天琴实验室的音乐生成大模型可以实现AI作曲、编曲乃至生成人声演唱、混音。周文江解释,人工智能大模型原理相似,第一步是“训练”,也就是让大模型通过海量数据进行学习,一般来说,首次训练所需时间较长,比如ChatGPT一次训练可能要几个月,一旦完成,随后的第二步“推理”,也就是人们看到的生成速度是比较快的,简单的只要几秒钟,复杂的耗费几分钟、十几分钟。
就这次合作的10首作品而言,首先要根据音乐需求和演出调性对大模型的落地做出个性化精调。换句话说,要“训练”出一个适合民乐的大模型。
周文江说,目前AI作曲大模型通过对过往作品、创作规律、乐理的学习,可以做出“听起来不错”的音乐,但还不具备完整的端到端能力,还要经过创作者打磨、二次加工、审核,不断迭代。
“我们和技术团队的工作已经开始了。”罗小慈说,结合民族乐器的音色,不断试验重组、重新排列,更重要的是最后到舞台上演绎,“不同的人演奏,呼吸、气口不一样,选择的速率不一样”,她给技术团队“打预防针”,“演奏家进入以后,可能会更提出更多个性化需求:为什么是我来演绎这个声部?用什么样的动能表达?”
民乐的特殊性在哪里?罗小慈举了一个例子,在大型流行音乐演唱会上,观众能够整齐划一地挥着荧光棒,而在民乐音乐会现场,不少观众会有“拍子永远打不准”的感觉,节奏的变化包括留白,正是民乐的奇妙之处。
“作品的气韵和情感是我们的心之所向,也是音乐真正的灵魂所在。”罗小慈说。
《云之上》演出现场 董天晔摄
那么,人工智能有能力创作“有感情”的音乐吗?周文江对此的回答是“在方向上可行,在实现程度上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大模型的原理是模仿,要让它做出像人一样‘有感情’的音乐,在技术层面就是要模仿人类情感。通过数据标签,建立不同旋律与情感色彩之间的关联性,比如输入提示词比如欢快、忧郁等,生成不同情感的音乐,这种初步的能力已经具备。但要更进一步,做出更细腻的情感表达,一方面要靠计算机算力提升,一方面要有足够多的数据支持,让计算机尽可能学习人类情感变化的规律。”周文江说。
“一方面,我们愿意信任计算机的能力,另一方面,后续的接力棒还是要交到‘人’的手里。”胡晨韵说。
“我们的期待是未来可以通过人工智能更有效率地找到贴近上海民族乐团审美需求的作品雏形。”罗小慈说。
《海上生民乐》演出现场 蒋迪雯摄
AI会抢走作曲家的“饭碗”吗?
有人认为,艺术尤其是经典艺术应该是人工智能的“禁区”。然而,近年来,AI正在严肃音乐领域不断发力,势头迅猛。
2019年10月,深圳交响乐团在深圳音乐厅上演全球首部AI交响变奏曲《我和我的祖国》。当时,深圳交响乐团音乐总监兼首席指挥林大叶说:“期待未来5到10年里,AI可以创作出传世的交响乐作品。”
2021年10月,在贝多芬出生地德国波恩,贝多芬管弦乐团首演了AI续写的贝多芬未完成之作《第十交响曲》。德国电信公司组建起一个跨学科团队,把贝多芬的草稿、笔记及其生活时代的乐谱输入AI系统,应用复杂算法,加上人工雕琢,最后完成了《第十交响曲》,有观众用“震撼”“贝多芬复活”形容现场感受。
2021年12月24日,中央音乐学院博士生王悠荻首演世界上第一首由AI生成并公开演出的古琴曲《烛》。中央音乐学院院长俞峰评价:“《烛》的诞生为古琴音乐庞大的资料库规划了新的应用场景和实施方案,为古琴音乐的未来打开了一扇从未开启过的大门。”
去年11月,在两位成员去世的情况下,传奇乐队披头士发表了一首新歌《Now and Then》,媒体标题几乎都带上了人工智能,比如“感谢AI,披头士最后一首歌上线了”。但对AI,披头士团队却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尽管新歌纪录片里提到机器学习,但自始至终,AI字样没有出现在纪录片文案中,乐队成员保罗·麦卡特尼强调歌曲中“没有任何东西是人工或合成创造出来的”,制作人贾尔斯·马丁则坚称歌曲没有使用AI。
当AI介入严肃音乐创作领域,会抢走作曲家的“饭碗”吗?积极拥抱AI,是艺术家“自掘坟墓”吗?
“我们从来没有想过,用AI完全取代人类创作。”周文江说,目前,AI在音乐创作中只是一项工具。当基础模型训练好之后,可以大大提升创作效率,辅助创作者更好地创作一部作品。“它为艺术家的自我表达提供了新方式,而非代替艺术家去完成一部作品。”
在人工智能带来挑战的同时,许多人也看到机遇。2019年9月,上海音乐学院率先开设“音乐人工智能”课程,吸引不少上海其他高校乃至全国各地的学生和业内人士旁听。这个专业旨在培养既懂艺术又懂技术的人才,毕业生瞄准了音乐高科技新兴行业。
有业内人士提出,批量化音乐生产上,AI有着广泛的运用前景。比如新兴的音频、视频网站,每天有海量内容上传,都需要配乐,但苦于没有原创和制作能力,人工智能将满足此类庞大需求。值得思考的是:如果创造性地使用,人工智能可以推动艺术形式向前发展;如果使用不当,可能产生大批“一次性”的内容。
在罗小慈看来,AI短时间内还不能替代作曲家的工作,然而,AI就像是一个热切勤奋的音乐系学生,总是在练习,一天比一天进步。“从长远来看,AI会在未来替代大量平庸、不走心的作曲者。”
不过,真正伟大的艺术家是不会被替代的,同样,现场演出的魅力,也不会被替代。“也许未来,数字人演奏家可以有更高超的演奏技巧,还不会生病,永远发挥稳定。人工智能正在倒逼创作者和演奏者们思考,怎样才不会被替代?我想我们要做的,就是不断去探索和努力,让我们可以晚一点被替代。”
上海民族乐团团长罗小慈
AI音乐,我们还能期待什么?
“这场音乐会的作品,作曲署名怎么写?”对记者的问题,罗小慈思考片刻:“应该是我们(和大模型)共同吧。”她解释,作为一次实验,民乐大模型还未涉及太多商用领域。
不过,在AIGC领域,“权利的划分”始终不可回避。去年上半年横空出世的“AI孙燕姿”被称为2023年最火的声音。基于歌手声音素材生成的AI歌手以假乱真,引发对版权和伦理问题的讨论。
“尽管孙燕姿本人对AI孙燕姿的回应很大度,但在音乐领域,尊重创作者和创作生态,才能有正向的循环。”周文江说。
如果说“AI孙燕姿”是充满争议的“民间顶流”,去年11月,天琴实验室与王力宏工作室联手推出华语乐坛第一个授权的“全AI”歌手——AI力宏,并发布由其翻唱的《Letting Go》。听了歌,有的歌迷甚至认为,AI力宏唱得比本人更像本人。
不过,相比“AI孙燕姿”的火爆,得到授权的AI力宏似乎并未产生破圈效果。有业内人士认为,AI歌手可以还原真人歌手年轻时的音色,调动听众的情怀,这或许是其商业前景之一。也有人认为,模仿真人歌手,是AI歌手“跑错了赛道”——如果AI能利用技术优势创造出颠覆人类认知的某种“赛博音乐”,才是真正造福音乐史的。
“突破人类思维的限制,其实就是我们与AI合作的初心。”罗小慈说。
“就像我们利用AI生成图片,向AI输出指令,它跟人类设计师做出的东西很不一样,可能有些奇怪,让你不太习惯,的确挑战了我们惯有的思维。”刘宪凯说,“不仅是AI音乐会,面对上海民族乐团,面对中华音乐宝库这么多有历史积淀的作品,通过与AI技术的合作,对当代听众和当代新的音乐创作者来说,一定可以产生有更多想象力的东西。”
用音乐的创新形式和互联网的广泛传播力,推动科技赋能人文艺术,弘扬中国传统文化,让更多人享受民乐之美。这次合作,除音乐会创作,QQ音乐平台也将在站内上线上海民族乐团专区。“希望这会是线上线下可以重复上演的一场音乐会。”罗小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