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Siz
编辑 /彼方
编者按:前段时间非常火热的、关于AIGC对动画以及相关行业的影响的讨论,似乎随着时间的过去而在媒体报道中沉寂了下来。然而,虽然热度有所下降,但行业以及个人创作者所受到的影响却并未停止。
2023年,纽约大学法学院举办了一场主题为 “法律将会如何处理生成式AI ” 的论坛。
图源:NYU School of Law
主持人Jason Schultz教授在开场发言时抛出了时至今日仍然有效的灵魂拷问——
“我们就AIGC这个老掉牙的话题,有什么新的事情可以探讨吗?近期出现的AI 热点新闻是不是只是新瓶装旧酒?AI生成技术有没有可能只是在和大众玩换皮 cosplay?而AI开发公司们只是在不断地推出更为新奇的营销策略而已?法律究竟仅仅是需要适应科技的发展,做出反应,还是说我们的世界正在事实上,经历着更加不容小觑的转变?我们到底能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在我看来,我们会不会因为AIGC的发展而感到焦虑,会不会认为自己有必要对它做出反应,尤其是不顺应潮流的反应,取决于我们是否能够亲眼看见AIGC在我们的生活中的影响。
焦焦夺取控制权,出自《头脑特工队2》,故事板 by Dean Kelly
既不是艺术家,也不是机器学习工程师的大众,作为AI纷争的局外人,可能很难对它产生的影响有明显的感知。反对AIGC的艺术家 ,则容易被扣上落伍,不懂适应社会和科学进步,固步自封、孤高自傲的帽子,从而敢怒不敢言。而以开发AI技术为生的程序员,由于利益相关,更不可能砸自己的饭碗,公开指出AIGC的负面性。
自2022年11月30日ChatGPT发布、AI大模型在爆火至今已过去近两年的时间,而随着AIGC相关技术在行业内的普及,关于其对于创作者的负面影响的讨论,似乎也不再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
但事实上,目前仍然处于法律灰色地带的AIGC ,仍在持续性地给创作者们的个人生活和工作造成深不见底的影响。只是没有企业和营销手段撑腰的创作者们大多孤立无援,他们所受到的影响和伤害一直在被忽视。
结合笔者的自身经历和近期一些典型的事件,就让我们再来聊聊AIGC对于创作者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01争议、侵权仍在继续
Brian Kesinger的Instagram原帖
今年6月7日,我在Instagram上刷到了Brian Kesinger(《蓝眼武士》首席角色设计师,迪士尼《疯狂动物城》《超能陆战队》等电影故事板艺术家)的一条引起了动画界公愤与同情的帖子。
因为他发现 Adobe Stock 官网上竟然在公开售卖由 AI 基于他的画风生成的仿造画作,还署了他的名字进行推销,所以他选择用同样公开的方式,在社交媒体上点名问责 Adobe。
Adobe 没有直接回应,而是在 3 天后的 6 月 10 日,官宣说他们会于 6 月18 日更新用户条款,以便澄清一些之前用词不够清晰的地方。好巧不巧,在澄清日到来的前一天,6月17日,美国联邦政府,以在取消服务的过程中蓄意给用户增加困难,试图制造垄断为由,对Adobe提起了公诉。
图源:纽约时报
这一事件,反映了AI生成图像争议中的两个代表性难题。
其一是,AIGC模型的训练在没有获得画师们的自愿许可,使用了他们的作品作为输入数据和研究基础。画师们觉得自己的作品被人当成自然资源,随意开采滥用,等同于被侵权了,从而引起公愤。
图源:《迷宫饭》第13集
每逢侵权事情发生时,就总有一些博主跳出来科普说,其实,法律没有规定AI生成图像的著作权,所以喂图不构成侵权。随后另有一部分热心市民也会路见不平,刀口直指委屈的原作者说,AIGC不仅不侵权,你们还无知地冤枉好人。毕竟,“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其实你使用的社交平台的用户条款里是表示了同意授权AI学习的噢,你难道没有阅读吗?”
这恰恰是AI 引起公愤的第二层原因:无法维权的无力感。目前法律上不构成侵权,画师们就失去了拒绝 AI 的立场吗?公众用有著作权的东西,生成了新的东西,那么,这一新生成的东西属于谁?它是否可以被使用?怎么使用?万一出了问题,谁是责任方?它是个人作品?还是合作作品?它究竟算不算艺术作品?
关于这些问题,世界各国的司法实践都仍在进行当中,但毫无疑问,在所有案例当中,创作者面对社交平台、视频平台等互联网巨头时,其弱势的地位并不会发生改变。
而即便我们抛开争议中创作者的个体感受不谈,再前进一步,AIGC的存在对于艺术创作整体的环境而言,又是否真的谈得上有着促进作用呢?
02
据称,AIGC将造福艺术发展
纽约大学法律论坛上,Jason Schultz教授指出,目前大部分AIGC的起诉针对的问题都是素材来源的版权。在美国法律的语境里,版权存在的用意应该是激励创作,促进文化发展,但他的问题是,此时此刻,法院,著作权管理机构,和大家,还有人关心这个更加宏观的动机吗?
他的提问对象——OpenAI代理律师Joseph Gratz回答,确切来说,著作权局的职责所在,是激励人类创作。电脑和算法并不会被激励。目前来说,美国著作权局界定得很死。他们只为人类的表达授予版权。
同为纽约大学法学教授,专研艺术法和知识产权法的Amy Adler则认为,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授予版权的动机。事实上版权的存在不一定促进了创作。人们可能会因为害怕侵犯到他人版权而不敢创作。在没有版权存在的事情上,比如制作梗图和表情包,人们的创作热情反而很高。
你猜怎么着,促进文化发展,滋养创作热情,并不是知识产权法的专属美德。
例如,此前就有一篇题为《AI绘画的演化、影响与思辨》的论文发布在《新兴传媒》上,文章对AI进行了同样的价值认可。在其他各类媒体当中,我们也不难看到类似的观点。
《AI绘画的演化、影响与思辨》节选
版权规范是否实际上成功促进了创作,也许有待商榷。而AI促进人文艺术发展,却显然已经成为了部分人眼中一个强而有力的口号以及观点。
在大众视野里,科技巨头坐拥大量不受保护的画作、摄影、文字数据,其成果又有能有可以直接展示的娱乐性,甚至廉价大规模生产的商用价值,这或许便是 AI 这一项技术发展、对艺术创作起到促进的证明。在营销的光环中,AI的时代已然降临。AI的未来一片光明。似乎人人都可以在没有基本功的情况下快速地成为“创作者。”毕竟广告都口径统一地说,快来7天上手AI 绘画,泼天的富贵指日可待…
但这样的情况,真的可以说是人类的艺术创作的进步吗?
我想起刚过去不久的七月底,在圣地亚哥漫展上遇到的一件事。有天晚上,我们一群作者和艺术家在一个会场进行社交锻炼。那场活动的安排是让大家学习如何在人群中识别潜在的合作伙伴。
图源:吉卜力工作室,《千与千寻》(2001)
听了许久后,我有一事不解,便侧身打探,“请问,贵司取好名字了吗?” 话音刚落,他身子向后一仰,仅仅微微愣神后,便献上标准商业微笑道,“取了,啥啥啥AI。” 我没有记住到底叫啥,只听到了关键词AI。我瞬间毛骨悚然,感觉身边站着的不是一个心怀宽广的创业者,而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伺机想把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文字和绘画工作者不吐骨头地生吞活剥了。
“哇,好厉害,我完全不懂诶。” 使出毕生最拿不出手的演技后,我一溜烟跑了。
我曾经设想过,什么情况下,AI作品可以才被认定为原创,可以被赋予版权而不会有争议,不会冒犯艺术家呢?假如,有一个人自己写了一个程序,随后用自己人工创作的画作为素材,合成了一组新的画,那么这个时候,这套由他自己的代码和自己的笔迹产生的画,是否当然能算正大光明的原创作品?
同理,如果一家公司聘了一群程序员写了一个软件,又聘一群艺术家为这个软件画了一堆画,那么这家公司大规模生产的作品,是不是因不涉嫌白嫖和抄袭,而合情合理了?
我猜那个创业大哥,就是如此考量的。可我现场第一反应还是害怕和委屈。为什么?如此周到的商业企划,究竟还有哪里出了问题?
03
AIGC与“损失人性的人类”
1974 年,英国作家Brian Sibley因为恐惧迪士尼乐园里的机械装置,写信向科幻小说作家Ray Bradley求助。Bradley在回信里表达了深深的不解。在他看来,无论是图书,电影,还是机器,都不过是人类创造的副产品,人类的延伸,而不是人类本身。他不害怕机器,而是害怕人类,害怕损失人性的人类。
Bradley的回信·上半
诚然,AI仿佛突然赋予了许多没有参与过艺术研习和工作的人,在创作领域中的话语权。AI让曾经门槛很高,让外行参不透,让不经过长年累月的沉淀打磨无法实现的技艺,变成了不用领悟就触手可及的玩具。
“人人皆是艺术家。” AI看似大公无私的创作平等宣言,其实是剥夺了艺术从业者立场和权益的诡辩,人为造成了新的结构性的不平等。以画画行业为例,这些不起眼的结构性不平等包括——
1.AI模型开发者免费使用画师们发布在社交平台上的作品,作为素材。画师却需要付费购买和使用AI服务。
2.AI开发是年薪百万的高薪工作。动画工作却不过月薪三千,难解温饱。
在这样“AI可以创新致富的”的价值观营销中,被无视的,是商业科技公司依赖动画工作者们的无助,对动画行业进行仗势欺人的剥削。
我试图和身边的程序员们解释,我和我的同伴为什么想要做手绘动画。由于实在讲不明白道理,所以我总是跟他们讲《小王子》的故事。
动画和动画师的关系,就像玫瑰和小王子的关系。让我们珍视自己的作品的因素,是我们自己投入的精力和时间。时间允许我们和我们的作品一起成长。时间允许我们和我们的同僚,我们的合作者日渐熟络。时间让我们慢慢形成社区和文化。作品、团队与社区、以及艺术家的自我,这三者之间关系,本是一个互相成就的正反馈系统。AIGC霸道的闯入正在有意无意地打破艺术创作领域的生态平衡。如果让AI执笔,让人类退出舞台,只充当一个类似于产品经理,承担一个给出命令,然后在AI产物中做做挑选的角色,人类无论是被迫还是主动让渡的,是想象的权利。
图源:《小王子》(2015)
再次绕回圣地亚哥漫展的现场纪事。
回顾这次旅途时,我发现在今年漫展的每一局研讨会上,都有观众向台上的艺术家们提问,“你们怎么看待AI问题?你们个人的工作受到AI的影响了吗?” 大多嘉宾都表现得有些神色落寞。他们三言两语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路在何方。
多番交谈下来,我大概可以肯定,与会者们之所以在SDCC现场反复盘这个问题,是因为行业不景气。很多画师需要找工作,可又无职可求,因而寻求原因。大家纠着AI的问题不放,不是想展示自己的思绪有多么地与时俱进,而是想知道业内领袖群体会作出什么样的选择。
在动画梦工厂新片《荒野机器人》的发布会上,导演Chris Sanders也毫不例外受到了拷问。他说,动画向来都是艺术与科技共鸣的产物。每个动画工作室发布的最新的影片,都代表着他们现阶段最高的技术水平。只是在梦工厂,他们仍然在乎传统的艺术表达方式。在CG与日俱进的发展下,他觉得有些更加人文的情怀被遗忘了,所以他坚持他们要回到手绘的制作方式。
图片拍摄于《荒野机器人》发布会现场
如此反思下来,声称AI帮助我们提高创作效率的生意人和算法工程师,是不是未免有些傲慢。AI可以提供实质帮助的潜在研究方向有很多,比如,AI能不能帮助优化交通管理,检测病情,追捕嫌犯,或者操持家务,解决无数代被累垮的家庭主妇的困境?AI到底为什么要学习写小说,要画画,要挑内容生成大显身手?
有没有一种可能,相对于提升效率,像动画行业的从业者们那样的很多人,更需要的,其实是更多的工作机会和更合理的薪酬保障。科技,应该为人类提供帮助,而不是与人类进行恶性竞争吧。
在头脑尚且清醒的日子里,我想我是希望人文艺术,这个由人类的思绪,体验,和情感虚构出来的领域,可以作为人类精神的自留地和创意的生态保护区,被业内业外的同伴保护好的。
图源:《罗小黑战记》(2019)
写下这篇文章,我希望能给从事艺术创作工作的同行们带来一些安抚——我想说,如果你在这场AIGC与创作者的冲突中感到了愤怒、失望、无力、自我怀疑等等的情绪,这其实都是合情合理,且可以被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