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起点标签事件看网络文学的盛衰沉浮

       网络文学产业是文化产业的重要组成部分，阅文集团则是网络文学行业体量最大的公司。近日，阅文集团旗下的网站起点中文网将“修仙”等大量标签划入女频，此举在网络上引起较大的争议。起点中文网的这一举动有何内在动机？网络文学产业在此次风波后又将何去何从？这些问题都值得深入思考。

一、 起点标签事件始末

        8月16日，一位读者以修仙为关键词搜书的时候发现结果有大量女频作品，该读者向起点客服询问，得到的回答是修仙属于女频标签。由于一直以来修仙小说都被认为是男性向作品，客服的回答在传播后激起了一些读者的愤怒。于是，读者开始在微博、B站、贴吧更各个平台团建。由于起点吧的一些吧务反对团建行动，一些愤怒的读者又建立了起点内鬼吧作为活动。

        随后，起点的负责人刁飞发文，声称这是由于标签匹配度所导致的技术失误，并且暂时在女频中取消了修仙标签。有大量博主并不认可官方给出的解释，而是认为这是起点想要扩圈的征兆。

        在起点回应之后，部分网友发现修仙的搜索结果中仍然存在女频文。除此以外，另有网友发现诸如“历史”“无限流”等标签都被起点划给了女频。随着网络的舆论逐渐平息，起点在女频化的道路上卷土重来，修仙再度被划为女频标签。对此，起点读者并没有忍气吞声，而是积极退款以示抗议。

二、 从网文兴衰看起点扩圈的内在动机

        起点如此执著地将男频标签划给女频，究竟有何内在动机？为了深入地探究这个问题，我们需要追溯网络文学产业的发展历史。

        网络文学发源于上世纪90年代，其发展可以分为四个阶段。分别是2003年以前初创期，2003到2015年发展期，2015到2020年转型期，2020至今变现期。

        网络文学在2003年之前就已经出现，但是当时没有成熟的商业模式，文字作品是免费发表在论坛上，通过获得轰动效应谋求出版，那个时候的作者有慕容雪村、今何在、老猪、江南等人。

        2002年左右，个人电脑开始在大陆普及。个人电脑的普及为网络文学提供了广泛的受众。由此，像起点这样的专业小说网站得以在2003年成立，小说收费也开始实行。网络作者能够通过创作作品获得不菲的收入，产业化自然而然也就开始了。随着网文产业化，网络文学作品也呈现出高度类型化和更新速度快等特点。

        2008年，3G网络正式运行。两年后，也就是2010年，中国移动手机阅读基地正式商用。这标志着网络文学从电脑时代进入无线时代。进入无线时代之后读者只需要拿个手机就可以看网文。由于阅读门槛的降低，网络文学的读者数量急速增加，网络文学产业由此蓬勃发展。相应地，网络文学的内容也出现变化，为了方便小屏化阅读，作品的每段字数降低，为了适应读者诸如上厕所、等地铁一类的碎片化的阅读事件，网络文学作品的每章字数相应减少，情节节奏也逐渐加快。由于都市类作品和网游竞技类作品更好地适应了新的阅读模式，这两类作品均在此爆发式增长。

        2013年末，工信部发放4G牌照。两年后，也就是2015年末，电视剧《琅琊榜》开始火遍全网，网络文学进入转型期。转型期的特点是网络文学产业的IP化运营，在这个时代，网络文学创作者希望自己的作品被改编为电影、电视剧、网剧、动漫等各种形式，因为改编的版权收入往往是订阅的几十上百倍。

        2019年6月，工信部向三大运营商发放5G商用牌照。2020年4月，阅文集团领导层更换，新领导层修改了原有合同，新合同中含有大量对作者不利的条款，包括但不限于，作品版权在作者死后50年归阅文所有，阅文有权将作品免费开放给公众阅读等。除了以上这些极其离谱的条款以外，新合同还含有大量关于影视改编权的内容。

        这些霸道的条款激起了作者的反抗，大量作者约定在5月5日断更，史称55断更节。由于网络舆论持续发酵，阅文集团不得不在条款上进行让步，有大量作者对阅文的让步并不买账。其中一部分人去了其他的小说网站。

        55断更节后，网络文学产业进入变现期。虽然以阅文集团为代表的小说网站通过培养版权意识，打击盗版网站，在读者间建立社交等方式提高了读者的付费，并且通过影视改编获得了大量营收。但随着短视频、直播等行业的兴起，阅读网络文学作品越来越难以成为民众的主流娱乐方式。

        网络文学作品本质上是商业品而非艺术品，因此，它的兴衰并不取决于某个作家的灵机一动，而是取决于商业环境和外部条件的变化。我们不难发现，网络文学产业的初创-成熟-转型-变现的一整条脉络中，贯穿始终的是网络通信技术的发展。在个人电脑和3G网络时代，人民群众逐渐具有了越来越方便的阅读网络小说的条件，网文产业由此高歌猛进。在4G和5G网络时代，群众逐渐有条件享受技术含量更高，感官刺激也更大的娱乐方式。随着视频行业和直播行业的降维打击，网络文学产业也就不得不向影视化、IP化发展。

        那么现在阅文集团的IP化进行到什么程度呢？2024年上半年，阅文集团收入为41.91亿元，版权(IP)营运业务收入22.51亿元，占53.7%，并且还在持续增长，付费阅读、网络广告在线业务收入19.40亿元，占46.3%，并且还在持续下降。

        在影视化、IP化的大浪潮下，起点执着于将标签划给女频的内在动机也就显而易见了。众所周知，女性在影视相关产业的消费能力和消费意愿都要高于男性。这就意味着，女性向的影视作品在市场上更加受欢迎，当阅文集团以生产适合进行影视化改编的作品为目标的时候，其必然有动机将流量向女频倾斜。具体到这一次标签事件，其目的可以归纳为两个，一是通过流量倾斜鼓励女频作者生产更多适合影视化改编的女性向内容，二是向一些之前不太接触网文的、没有搜书能力的读者和一些性别意识不强的、不对女频内容感到反感的男性读者灌输女频内容，以培养他们在女频文及其改编的影视作品消费的习惯。不难看出，这个操作和一些二游行业的厂商有异曲同工之妙。

三、 起点与读者的博弈结果预测

        那么，这次标签事件又将会如何发展呢？我们不妨从利益的角度分析双方退让的可能性。

        首先，起点有无可能停止将男频流量分给女频呢？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对于起点来讲，如果继续迎合适合影视化改编的女频，其最坏的结果也就是有性别意识的男性读者大量离开起点。如前述，起点付费阅读、网络广告在线业务收入仅占46.3%，且此占比还在以非常快的速度下降。这个占比包含了女性读者的订阅付费和对性别问题不敏感的男性读者的订阅付费，也就是说，有性别意识的男性读者大量退站对起点造成的损失会远远比46.3%要小。

        当然，即使损失比46.3%要小，它也是一个相当大的损失。但对起点来讲，此单项业务的损失，是可以由影视化运营的收益增长来弥补的。2024年上半年，阅文集团版权运营及其他业务收入增长73.3%，创三年内最大增幅。如果版权运营收入能够保持较快的增长速度，其很快就将在起点的营收中占据绝对的主导地位。事实上，阅文集团作为一家上市公司，也一直全产业链IP化建设为目标，它正在从一家以网络文学为主要业务企业转型为全文化产业链布局、以影视化改编为主要营收的企业，并且已经取得了阶段性的成功。

        与其他影视企业的竞争中，手握上游IP版权是阅文集团最大的优势。如果起点停止将男频流量向女频输送，其生产适合影视化改编的女频作品的意图必然会受到严重的影响，这将直接导致阅文集团在和其他影视企业的竞争中出于劣势。

        由此，起点绝不可能停止将男频流量分给女频。从起点的反应来看，事实也确实如此。男女频在前几年本来就是分开的，如果起点确无流量转移的意图的话，就不会有男频女主文事件、修仙标签事件等一系列操作。标签事件发生后，Zhttty老师向起点编辑建议男女频彻底分开，至今没有得到回应。标签事件热度一降，起点又立即恢复了修仙标签的女频属性。种种迹象之下，起点继续流量转移支付之心也昭然若揭。

        那么，男频读者有无可能接受在男频分区的女频文呢？我认为这也是不可能的。我们不排除确实有一些读者性别意识不强，对于男频分区出现女频文并无所谓。但这类读者一般年纪比较大，思想比较传统。他们为文化产品付费的消费习惯不强，也没有在舆论场上发声的斗争意识，故他们在这场斗争当中影响相对有限。而且，随着新一代男性的性别意识逐渐觉醒，这类读者的占比来将继续降低。

        而对于占据主导地位的、性别意识相对较强的男频读者来讲，起点在各种意义上都不具有不可替代性。首先，目前的娱乐方式花样百出，阅读网络文学作品并非主流。其次，即使在网文文学领域内部，当今各大小说网站均有非常丰富的小说库，读者有很多的其他选择。由此，对于读者来说，其没有任何妥协的必要，那么也就不会容忍出现在男频的女主文。

        既然双方都不可能妥协，决裂也就成了一种必然。此次事件必然走向起点死不妥协，男频读者大量退站的结局。在视频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ggWXenEZt/中，笔者从博弈论的角度进行了更详细的分析。

        最后，起点高层虽然已经做好了抛弃原有用户的准备，但也想要将损失降到最低。因此，我们可以看到起点在标签事件上进三退二，反复拉扯，其目的是每一次都仅仅清除一小部分性别意识最强男性读者，这样的操作重复若干次，以最大限度地保留性别意识不强的男性读者。不过，男频读者亦不会被起点的拉扯所迷惑，势必在看清真相之后退站止损。男频读者的退站将会导致起点营收降低，其必然加速影视化转型，并期望以影视化收入的增长弥补网文营收的下降。加速影视化转型就意味着加速向女频倾斜，而这又会激起更多读者的不满。由此，这个过程将会螺旋式地持续进行。

四、 网络文学影视化改编前景分析

        然而，网络文学影视化之路真的好走吗？无论是《赘婿》《雪中悍刀行》，还是《天盛长歌》《九州天空城》，其影视化作品均与原著具有较大的差异。这种差异具有一种内在的必然性，即网络小说与电影电视剧是两种差距相对较大的艺术形式，影视化改编天然就存在形式不合的障碍。

        也正因此，改编作品必须拿出一些相对于原创作品的独特优势，以弥补其在形式问题上的劣势。对于独特的优势，其实有两条路可以走，第一条路，是作品本身质量过硬，其精神内核高到能够跨越形式的障碍。这一条路很难走，但也不是没有作品走通，早些年的《流浪地球》《玫瑰故事》就是很好的例子。近年来，《唐朝诡事录》也是通过较高的质量取得了较好的成绩。

        不过，以上作品却没有哪一本是传统意义上的网络文学。这其中有何玄机？细细想来，是网络文学产业有着内在的缺陷。网文行业对更新频率的要求导致了作者没有慢慢打磨作品的时间，月票机制导致作者没有动机在作品中加入更深刻情节要素的动机，前几十章无收入机制又导致了作品必须连载足够长。这些机制加在一起，几乎将把质量提高到能无视形式的程度这条路堵死。

        所以，网络文学产业走的是另外一条路，即通过原著自带的流量为影视作品带来潜在的收益。然而，这一条路有一个根本性的问题，一旦网络文学作品不再具有能够出圈的巨大流量，改编作品相对于原创作品的优势就将大幅缩水。

        如前述，5G时代下，阅读网络文学作品越来越难以成为群众的主流娱乐方式，网文文学产业生产出圈IP的能力也越来越小。2020年的《诡秘之主》几乎是最后一个（狭义上的）网络文学产业的《斗破》级别的大IP，而网络文学产业进入变现期后，生产出圈IP的能力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下表展示了一些较有影响力的网络文学作品的完本时间及其改编作品的上映时间：

        从表格中我们可以看到以下现象：

        1. 近年来的影视化改编作品当中，2014年及其以前完本的作品仍然占据相当的比例。有一些2014年以及之前完本的作品甚至拍到了第二季。可见，网络文学产业进入转型期和变现期之后的IP，总体上不如之前的IP。

        2. 在2014年以后完本的改编作品当中，女性向作品占据明显的优势地位。笔者认为可能的原因有二：其一是女性向作品的更新频率和连载篇幅都要小于男性向作品，这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改编的形式障碍。其二是女性用户对于IP的黏性要高于男性用户，由此，女性原著粉更有可能转化为剧粉并为影视剧带来更好的收益。这也能解释为什么起点执着于强推女频。

        既然以阅文集团为首的网络文学行业已经在较大的程度上失去了生产上游大IP的能力，网文文学作品的影视化之路必然在将来的某一天受到阻碍。现如今，阅文集团可以依靠以前的大IP在影视化改编中取得辉煌的成绩，但随着早期网络文学作品的受众（出于年龄增长、事业、婚姻等原因）逐渐减少影视相关消费，改编作品的市场竞争力也将会受到较大的影响。届时，即使阅文集团能够通过一些运作维持改编的数量或规模，原著方在影视改编中的话语权也必然大幅降低。

五、 总结

        起点标签事件中，阅文集团的动机是生产适合影视改编的女性向作品和培养性别意识不强的男性用户为女性向影视作品消费的习惯。这是在网络文学难以成为主流娱乐方式的客观形势下的深层次的战略构思，故起点不存在回头的可能性。但随着性别意识的增强，主流男频读者也越来越难以忍受男频的女性向作品，故双方的决裂成为一种必然。不过，起点的战略构思并不容易实现。虽然阅文集团凭借网络文学早期的优秀IP生产了数量可观的较有影响力的改编作品，但随着网络文学作品渐渐失去上游流量来源的地位，网络文学改编作品的市场竞争力也必然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