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下旬的深圳,暑气还在延续。不足20平米的办公室内,顾文婷穿着一袭白裙坐在摄像机前。几盏刺眼的大灯围绕着她,把她身边的温度又拉高了几度。
此时拍摄已经进行了1个多小时,对着提词器,她迅速过完台词才起身到办公桌旁喝了口水,随即马上调整状态,又投入到跟36氪的交谈中来。
常规情况下,人们习惯将一天划分为早中晚三个时段。但顾文婷已经习惯了以小时为单位连轴转,行程堆满了大大小小的会议。前一晚,她刚从成都沃飞长空的总部飞回深圳。
6月以来,自沃飞长空全自研纯电动垂直起降飞行器(eVTOL) AE200二阶段试飞成功后,其展厅就成了新一代打卡地。身为沃飞长空的董事长,顾文婷每天都能收到许多地方政府、机构想去现场观摩的拜访意向,多地往返挤着时间见投资人,成了她工作的常态。
今年被称为“低空经济元年”,作为一种新兴的综合性经济形态,低空经济正以迅猛之势崛起,也吸引了大批资本对产业链上下游,包括eVTOL、无人机等低空飞行器的关注。
作为eVTOL赛道中的明星企业,沃飞长空背靠大股东吉利,为其提供了强劲且稳妥的资金、资源支持。但显然,沃飞长空的目标并不满足于“生存”。当新的时代来临,迎苍穹与烈风而上才是勇敢者的游戏。
在市场降温的这两年里,是沃飞长空主动对外提出市场化融资。其背后的推动人正是顾文婷。
加入吉利前,顾文婷曾任松禾资本合伙人多年。从一个财务投资人到具体企业中去,身份的转变,让顾文婷在判断标的和项目时,形成了独立又独特的视角。
她深知充足的钱,对一家以创新创造为核心驱动力的企业来说,是其前进路上的托底。她亦清楚自由的管理,对发挥研发和产品人员的主观能动性而言,能提供开阔的生存空间。
于是我们看到,在顾文婷进入吉利、并分管沃飞长空期间,企业迅速完成超10亿元的融资,并通过阶段性领先的技术成果,已为或将到来的激烈战役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拿到华龙航空的投资对顾文婷来说,并不如想象中轻松。
彼时,顾文婷负责沃飞长空的项目仅2个多月。她与华控资本及旗下华龙航空的董事长张扬相识多年,早年顾文婷还在松禾资本时,二人常有交流。
顾文婷对半导体、新能源、生物医药、AI等领域都有关注,而关于无人机、她尤为感兴趣。因此,当吉利向她抛去橄榄枝时,顾文婷没有过多犹豫便加入了。
从人员架构、场地规模、资源技术等维度上看,当时的沃飞长空还很小。其前身为四川傲势科技有限公司,2020年,傲势正式加入吉利麾下,与主打飞行汽车的太力重组后,更名沃飞长空、专注eVTOL技术研发和生产。
公司资金由两大部分组成,一块为原傲势融资拆分后所得,另外大部分则来自吉利投资。可以说,在顾文婷接手之前,沃飞长空是以吉利孵化的全资子公司模式在运作。
这种模式有其优势。eVTOL所用到的电池、电机和控制系统等,和新能源车领域有较大的共享性。其中的60%,基于同吉利汽车制造供应链资源的融合复用,具备很强的低成本、大规模量产能力,可有效降低eVTOL的生产成本。
但同时,这种组成也有其局限性,“余下40%,与传统飞机核心零部件属同一供应链体系,吉利作为大股东,并不一定具备这些优势。在这一背景下,我们需要更多股东全链条的资源支持。”顾文婷分析道。
顾文婷坚定地相信,全球化的浪潮是必然趋势,低空经济具有无限潜力。沃飞长空作为产业中积极的参与者,想要在未来的国际化竞争中有一席之地,不能仅依赖大股东,而必须借助市场化力量获取更优配置,吸引更多产业资本和金融资本的加持,通过上下游整合协同形成良性互动链条。
她用几周时间去收集资料并调研,跟投资人探讨想法,梳理目标资本画像。第一家,顾文婷就想到了华控资本。
华控资本在先进制造、高端装备等领域具有丰富的投资经验,董事长张扬关注航空产业多年,见解很深。因此,当顾文婷带着沃飞长空的项目找到张扬时,不用过多介绍,张扬就能看到它的价值所在。
但在新的空域,冒险背后往往堆叠着资本者充分的理性。他们要看到新事物可预见性的商业蓝图,没有人愿意为易碎的愿景和风险买单。
即使二人深交多年,但在关于投不投沃飞长空这件事上,双方依旧展开了拉锯战。
最后的结果我们都知道了。凭借极强的业务能力和专业素养,顾文婷说服张扬,拿下了沃飞长空的第一笔融资。同时,华控资本作为沃飞长空首轮资方,后续又追投了三轮融资。
回到董事会上。华控资本的注入给了顾文婷充足的信心。她带着准备好的材料、厚厚一沓方案,以及华控资本等资方对沃飞的投资意愿,顺利通过了董事会的同意。
“投资是一个不确定性很高的行业,但我很享受在这份不确定性当中寻找确定性的过程。在科技领域投资中,从一开始就要明晰自己要什么?公司后续发展需要什么?只有将每一环节尽可能梳理清楚、把控好,才能让最终结果趋于理想状态。”顾文婷说到。
就已完成的几轮融资来看,沃飞长空在天使轮、Pre-A轮股东的选择上,都引入了低空领域产业端具有代表性的几个资方。
以华控资本为例。华控资本旗下的华龙航空已同沃飞长空签订100台eVTOL订单,保障了前期的资金回流和现金流稳定,更是沃飞长空接受市场化检验的重要途径。
也是从华龙航空开始,有越来越多机构找到顾文婷和她的团队,希望采购沃飞长空的eVTOL、参与到接下来的商业落地中去。
2020年5月28日,当顾文婷站在8848.86米的珠穆朗玛峰顶上往远处眺望,她心里长久攒着的一股气终于消散了。
虽然目的地是固定的,但对于不怎么接触登山的人来说,通常,他们更容易在攀爬时对后续的不确定性路程感到紧张、焦虑、体力不支,进而出现中途放弃。
顾文婷登顶世界第六大高峰卓奥友峰是在她爬珠峰的前两年。卓奥友峰海拔8201米,面对距离珠峰只余下600多米,顾文婷很犹豫。
她知道,登珠峰是件有死亡率的事情。身边不少声音劝阻顾文婷,“能登上第六大高峰已经非常厉害,没必要去冒生命危险。”可是她转念一想,八千多米都上了、剩下不到700米,“不搏一搏,哪天我会遗憾。”
在高海拔地区,稀薄空气会对人体产生极大的压力,需要面对长时间身体和心理的消耗。于是,确定要爬珠峰的顾文婷开始思考下一个问题:怎么让自己活着回来的概率更大一点。
顾文婷每天早上固定的5公里跑步,一下班就去爬楼梯。大厦总层数25层,顾文婷固定爬6次、150层打底。周末她还会专门去深圳梧桐山,在40度高温的夏天往返8个小时,经常走着走着、路上就只剩下自己。顾文婷就这么雷打不动坚持了半年。
当那一天真正到来时,顾文婷反而没那么紧张。当天天气并不算好,一路上暴风雪把人的脸吹得生疼。从8200米海拔上是难度最大的“无救援区”,一路上有不少遇难者的遗体。每前进10米,顾文婷觉得体感温度又冷了些。山体约呈90度直立,她攒着劲,顺着窄窄的石缝往上爬。
尽自己最大努力,她也看到了成果。身体的疲惫在顾文婷登上顶峰的刹那消散了,连带着一系列日常生活、工作的焦虑都被抛诸脑后。
一直以来,熟悉顾文婷的人总能明显感觉到她身上的松弛。这个感受从她登完珠峰回来后变得更加强烈。
而行动和状态只是表层。更深层次的,源于顾文婷对一切事情的把控感,做好充足准备再行动。她喜欢用“打分制”来判断一件事:假设事件存在1到10个影响因素,其中9个为不确定因素,设计达成路径时,顾文婷会预设ABC多个方案,直至9个不确定因素被减少至5个、4个,尽可能令事情风险系数降到最低。
这套逻辑方法在她登珠峰时是如此,工作中亦是如此。
在松禾资本的几年里,顾文婷几乎把所有管理岗都轮岗了一遍。加入吉利后,从财务投资人转型产业投资人,视角的转变也给她带来了新鲜感和挑战。
对财务投资人而言,高投资回报是出手的第一准则,他们往往会更关注宏观问题,从赛道价值、市场规模和资本热度等维度来判断标的价值。但从产业投资人的角度出发,关注点需要从广度向微观层面迁移,变得更聚焦、更具体。
顾文婷向36氪回忆了她早期与吉利管理层的分歧:“有些标的从经济算账上看,我看到的是它短期ROI并不划算、财务风险大,但吉利的角度是,更关注它在某个产业链条上的布局,以点带面,可以弥补某一节点的欠缺。在这种情况下,吉利是可以接受这个项目多年未有收益、甚至是亏损。”
具体到沃飞长空上。思维逻辑的转变,要求顾文婷能深入企业本体,去思考沃飞长空在eVTOL产业链上的生态位、技术路径、未来商业落地和销售模型等,eVTOL技术目前有什么样的难点?它跟其他产业匹配、对接时哪些参数需要调整?用在汽车上的电池跟用在eVTOL上的电池各项参数和安全性测试如何评判等等?都要求顾文婷真正参与到沃飞长空的日常运营中去。
为了及时跟进团队进度,顾文婷每周例会、每个月经管会都会参加,沟通汇总团队遇到的问题,准备充足的解决方案再找董事会提意见。
顾文婷总说“我从不打没有准备的战役”。自沃飞长空启动融资以来,一年多时间里,顾文婷带着团队,为其在市场上拿到了充足的资金。以此为基础,也为沃飞长空陆续技术研发、产品试飞和商业化探索提供了宽阔的生长空间。
一代人的时间里,总会经历这样一些时刻。某些产品从工程部门昏暗的地下室、书呆子们气味难掩的卧室,或对某项工作报以极大热枕者的家中诞生,随之这种变革性技术成为了人人都能使用的工具。
《财富》杂志曾用这段话,描绘了20世纪末网络浏览器和2007年iPhone面世以前的智能手机时代。
天空浩瀚无垠,人们对其向往与探索从未停止。1903年,莱特兄弟首次飞行揭开了人类动力航空史的开端。而直至120余年后的今天,无人机、eVTOL等低空飞行器技术的不断进步,推动低空经济逐渐起飞,成为经济社会发展的新动力。
今年6月23日,沃飞长空进行二阶段试飞,成功完成了全包线全重量、全包线倾斜转换等各项测试项目,成为国内第一家、也是全球第二家完成这一测试项目的企业。
顾文婷最明显的感知是,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外界对低空经济的关注度一下子高涨起来了。
早前外界对低空经济的理解多停留在表层,普遍认为低空经济就是直升机,加上行业标的不多和认知偏差,每次顾文婷同机构聊项目,向对方介绍“沃飞长空是家什么公司、在干什么”成了流程中的固定环节。
而现在,领域内专业的投资机构、综合性投资机构、地方政府等等,全都找了过来。跟36氪交谈的一个多小时内,顾文婷几乎每十来分钟就能收到一个电话。
她和团队每个月接待机构的数量不下几十家,他们都想去沃飞长空展厅逛逛,近距离观摩此前试飞成功的AE200。同时,这些机构对低空产业都有一定的了解和研究,其中不乏有些跑过上下游产业链、供应链调研的投资人。
根据清科研究中心数据,过去三年,中国一级市场投资数量从2020年的1.1万起,到2023年下降至7100起,降幅38%;投资金额同期从1.5万亿下降到不足5000亿元,下降幅度为68%。
顾文婷在吉利担任副总裁、分管战略投融资事务,她也表示,这几年吉利主动性投资行为并不多,更多处在一个被动性行为、属于收势状态。
进入具体产业环节,低空经济作为当前关注度最高的领域之一,其广泛的应用场景和巨大的市场潜力,有望成为下一个经济发展高地。根据中国民航局数据显示,2023年中国低空经济规模已超过5000亿元,2030年或达到2万亿元。
在这一背景下,沃飞长空也是当前国内市场上,少数在技术和产品端仍保持迅猛扩张、并拿到超10亿元融资的科技创新企业。
作为吉利孵化的企业,沃飞长空在技术路线和产业化路径等方面有独特优势。顾文婷告诉36氪,依托吉利深厚的汽车产业基础,当前沃飞长空eVTOL的研发与生产中,已整合并应用了吉利在汽车制造端成熟供应链体系与先进制造工艺,随着后续规模化生产需求加大,有助于更高效、精准的成本控制。
长远来看,吉利的多元化布局覆盖汽车、出行服务等多个领域,其完善的销售网络、售后服务体系及品牌影响力,对于沃飞长空进入空中交通市场提供了天然助力,进而影响市场对其接纳度,加快产业化进程。
但一个现实情况是,当前,全球尚未有成熟、适航、可商用的eVTOL飞行器,加上国内传统通航产业中,低空载人飞行方面发展相对初级,空中短途运输基本处在空白的状态。
商业故事的魅力所在,是其面对未知世界时丰满且多元的形态,能保持理想、并创造希望。顾文婷坦言,目前市场对低空经济在场景落地和目标客户的切入端尚未达成共识,可选择路径很多,“To B或者To C,决策层还没有明确的答案,大家都在探索,也并不意味着哪一条路就一定是对的。”
基于这一理解,沃飞长空在eVTOL运营方面提出了“三步走”策略:一,先用成熟适航的航空器,比如直升机等,先行完成场景的拓展,通过航线的试运营,打通低空飞行活动的全流程,为eVTOL的运营做前期准备。二,用eVTOL平替直升机,在已经验证成熟的场景和航线进行小规模运行,积累相关运行经验,优化运营机制,完善配套基础设施,为规模化运营做准备。三,逐步实现eVTOL的规模化运营。
回归到实际场景应用中,按照中国民航局提出“先载物后载人、先城郊后城市、先隔离再融合”的发展思路,顾文婷指出,eVTOL产品在初期应用阶段,应该从旅游景区等人口密度较低的地区展开,例如低空文旅+研学教育的方式,用于验证产品、验证运行环境,培育公众的认知度。随着后续发展,再扩展至城市内、城际间的空中交通接驳,直至达到规模化、高频次的运营。
根据中国民航局数据,今年上半年,国内新注册无人机近60.8万架,持有现行有效的民用无人驾驶航空器运营合格证的企业总数已超过1.4万家。而在eVTOL领域,当前尚未有企业取得型号合格证(TC),沃飞长空想做这个赛道的先行者。
在带着团队成为行业“第一”的路上,顾文婷是位理性的运筹者。平衡是她工作日常中最核心的命题。
一年多来,沃飞长空共完成5轮融资,基本上在研发团队提出预算前,下一发展阶段所需资金已全部到位,“我们账上有足够的钱可以支持它发展”,给研发和产品充足的资源和成长空间。
在管理方面,顾文婷当前手上还分管有其他几家吉利旗下投资企业,但每周她仍坚持留出固定时间,跟沃飞长空的团队成员保持沟通。
回归更本质的,顾文婷仍在不确定性路径中寻找确定性的平衡。低空经济的腾飞才刚刚开始,对沃飞长空来说,是机遇、也是挑战。关键技术的突破将直接关系到产业的成熟度,宏大愿景与可预见商业化路径的鸿沟,以及产业链整合、政策法规、基础设施等诸多问题道阻且长。
从珠峰回来后,她养成了每天跳绳2000下的习惯。顾文婷很享受当下的状态。“我觉得我现在就很好。虽然每天会遇到很多问题,但每天也在解决很多不同的问题。工作也好,生活也好,就是在不断面对不确定、解决不确定的过程中不断向前发展。这样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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