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国女孩的十年反向海淘
忙完了一天的工作，中国女孩儿诗瑶窝进沙发，顺手打开电视——边吃饭边看喜欢的剧，是每晚的常规动作。诗瑶住在荷兰小城阿尔梅勒，荷兰入冬早，最近夜间气温已到零度，要想慢腾腾吃完一顿热饭，她离不开一个不起眼的宝贝——暖菜板。
一个薄薄的、插 电使用的暖菜板，软质可折叠，是诗瑶从国内带过去的。虽然定居荷兰多年，诗瑶依然喜欢从国内的电商平台上买东西，再“人肉”背走或邮寄过去。她观察到，身边很多华人朋友乃至外国朋友也有类似的购物习惯。
这种现象被称为“反向海淘”。过去，不少国人热衷于跨境购买海外商品，如今，海外市场同样掀起了反向海淘中国货的热潮。
就像那枚小小的暖菜板一样，中国商品进入了无数海外消费者的生活，为他们带去人情味、烟火气，注入或许微不足道但温暖的改变和陪伴。
“一下子收到好多礼物”的惊喜感
每次回国探亲再返荷兰，诗瑶最头疼的都是箱子。托运的大行李箱限重23公斤，她绞尽脑汁，每次都装到顶格。能抽气压扁的就压扁，能折叠的就折叠，大件放完了，再见缝插针塞进去小物件，最后一称，嚯，24公斤。
怕行李上不了飞机，她不敢再塞，只好把剩下的东西再装进登机箱和随身小包里。妈妈 每次笑她，回国不是来探亲的，而是“来进货的”。
诗瑶差不多每年回国一次，这些“货”是她在其余漫长的时间里一点点网购攒下的。快递寄回安徽的家中，一年下来，房间堆成了“库房”，还要侵占家里的储物间。
就拿这次双11来说，诗瑶在淘宝下单了几万块钱的东西，除了帮父母买的一些家具家电，其他都是要背回荷兰的。主要是衣服、护肤品和美妆，光鞋子就买了三双。买“珠”也要买“椟”，她干脆又下单了一个行李箱。
● 诗瑶回荷兰前装的满满的行李箱。图源：受访者
马来西亚女孩儿Sindy今年双11同样在电商平台下单了许多美妆。因为平时皮肤干燥容易脱皮，她买得最多的是面膜和护手霜。还有个小众牌子的双肩包，款式独特，Sindy一眼相中，最近刚背了出去旅行，“容量超大，能装好多东西”。
和诗瑶“人肉”背回不同，Sindy找了家转运公司把东西从中国运到马来西亚。为了降低成本选了海运，她要等大概一个月的时间，“等待的过程实在太久，都忘了自己买了什么了。”因此，当一大箱快递送上门时，会有“一下子收到好多礼物”的惊喜感。
小红书等社交媒体上，很多海外博主在分享这份惊喜感。同样来自马来西亚的女孩儿大花录制了一系列“双11沉浸式开箱”视频。黄色木地板上码放着十几个来自李佳琦直播间的快递包裹，打开一箱，三支不同色号的3CE口红，再开一箱，一盒希妍翠的舒缓面膜，还有摇滚动物园的磨砂膏，3CE的磨砂膏……商品包裹得严严实实，许多正装外还赠了各种中样、小样。
“反向海淘”的拆箱视频甚至成了海外小红书博主们的新赛道。大家竞相制造花式开箱效果，拆大包裹比拆小的更吸引人，从箱子里哗啦啦往外倒更有点击量，不能光拆箱，最好把商品名称一样样念出来，有位来自非洲的博主念中文的效果就令人忍俊不禁。
他们买的东西来自淘宝、SHEIN、TEMU等多个电商平台。凭借强大的供应链优势，中国电商以高质低价吸引到了越来越多的境外消费者，蚕食着原本属于亚马逊等海外电商平台的市场份额。
究其原因，“反向海淘”能够逆袭首先凭借极致的“性价比”。诗瑶算了笔账，这次双11她从李佳琦直播间买了约一万块钱的美妆，既有国货也有国际大牌。她在荷兰当地询过价，某大牌的同款商品，价格是李佳琦直播间的两到三倍。整个算下来，“反向海淘”帮她节省了大概一半的价格。
当然，价格并不是唯一原因。诗瑶更看重的是国内电商平台丰富的品类、丝毫不逊色于国际大牌的品质，以及更适合国人的审美喜好。
“欧洲人实在太爱穿碎花裙了！”这个爱美的年轻女孩儿忍不住吐槽，夏天荷兰的店铺里出售形形色色的碎花裙，“大碎花、小碎花、吊带碎花……”“她们穿确实挺好看，金发碧眼皮肤白嘛，但我穿就成‘奶奶裙’了。”她只能多去逛逛zara等快时尚品牌，虽然性价比一般，好歹款式比较新潮。
网购时，她喜欢逛李佳琦直播间，除了价格实惠，她还相信这种头部主播直播间的选品能力。因为人在海外，退货不方便，她很担心质量“踩雷”，但李佳琦直播间的品质“就很靠谱，在他那里买东西我放心”。
她的抽屉里摆放着许多来自李佳琦直播间的彩妆、护肤品、面膜……大都是等回国时候带走或者家人、朋友到荷兰时帮忙捎去的，从下单到到手，可能要等几个月。正是出于对选品的信任，她才心甘情愿在海淘后等待良久。她很少转运，“转运的话对不起李佳琦帮我打下来的价格”。
当然，诗瑶的“反向海淘”也不是没有过失败的经历。前年，她精挑细选，从国内下单了一辆折叠电动自行车，耗时耗力转运到荷兰。然而，没骑上几个月，就因为自行车不符合荷兰的上路要求，被交警罚了两百多欧元。
诗瑶还提到，荷兰少有类似于淘宝这种一站式全品类的电商平台，如果她喜欢哪个牌子的衣服，就得去该品牌的官网上选购，而国内的电商平台可以一站式购物，“今年流行美拉德风，我搜这个关键词，各个品牌的美拉德衣服随便挑”。她喜欢的日韩范儿的oversize衣服，在荷兰本地也不好买到，到了国内电商平台则迎刃而解。如此种种，“反向海淘”自然成了她的不二选择。
从火锅底料开启的陪伴
从2015年去英国读书算起，诗瑶“反向海淘”的历程已有10年。刚到英国时，她和其他3个留学生一起，在学校附近合租了间公寓。外面吃饭太贵，她就自己在厨房里捯饬吃的。
因为本科在成都念书，诗瑶爱上了川辣，但苦于厨艺有限，能填饱肚子已然不易，复制川辣更属奢望。这时候，从国内买的火锅底料和郫县豆瓣酱就派上了大用场。
去超市买上几样菜， 简单切切往锅里一丢，用火锅底料一炒。锅铲翻动间，辣椒、花椒的香味伴着蒸腾的热气扑鼻而来，红亮油润，菜品上桌，足以慰藉她的“中国胃”。
有时实在犯懒或是忙不过来，炒菜也顾不得了，干脆只蒸一锅饭，再挖一勺郫县豆瓣酱拌上。咸鲜香辣，一碗白米饭准能吃个精光。回忆起在英国生活的两年，舍友来自不同国家、不同专业，大家交流有限，海外最孤独的日子里，是这些漂洋过海的中国调料稍稍缓解了她的乡愁。
诗瑶学的是传媒专业，硕士毕业后到了荷兰做影视制片，转眼又过去了七八年。从学生党到工作一族，从租房到购入自己的小屋，从独身一人到认识男朋友，这些年来“反向海淘”的大小物件，几乎见证了诗瑶的每个人生阶段。
刚工作时，要有“职场范儿”，她从李佳琦直播间给自己买各种美妆，后来又添置各种衣服。随着直播间的品类越来越齐全，她买入的东西也越来越丰富。喝腻了牛奶，她买了豆浆机，每天早晨一杯香醇的热豆浆下肚，独居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摄像师男友是这个时代少有的不会从直播间购物的年轻人，于是，诗瑶又承担起“捯饬”男友的职责。从衣服到眼镜，还有充电宝数据线，几乎包揽了男友从头到脚的行头。
待到终于攒够了钱，2020年，诗瑶在荷兰首都阿姆斯特丹附近的小城阿尔梅勒购入了自己的房子。于是，桌布、衣架、插排、墙贴、花瓶、油画、塑封机……整整两大箱的家居用品经由转运公司，一点点、一样样填满了空荡荡的新家。
如今，裹着来自淘宝的美人鱼睡衣，躺在来自TEMU的蓝色暗纹沙发套上，身后墙上挂着显然也来自国内的“五猫六狗、七荤八素”画框，暖菜板上饭菜冒着热气，一白一棕两只小狗卧在身旁，诗瑶悠然度过着每个冬季的晚上。
● 诗瑶从李佳琦直播间反向海淘的部分商品。图源：受访者
“反向海淘”同样参与着Sindy的人生变化。她网购也以美妆、护肤品居多。买第一支口红时还在念书，选的色号总是“粉粉嫩嫩的”。工作几年后，粉红色系逐渐转向了豆沙色、土色系，“还是要沉稳一点”。
Sindy还记得她从中国网购的第一样东西——一家淘宝店里的手机壳。那是2013年，第一次试水，她选了个不太值钱的小物件。当时淘宝不提供海外直邮，支付也很麻烦，Sindy需要找中国的代购，把商品款式发给代购，由对方帮忙下单后 再转寄到马来西亚。代购们赚取商品、汇率和货运的差价。这是许多人关于“反向海淘”的最初记忆。
现在早已不复当初的麻烦。随着国内电商平台纷纷开始全球化布局，跨境支付和物流日益便捷，2021年7月，支付宝和微信支付开始支持绑定海外信用卡。截至今年10月，银联卡已在全球183个国家和地区广泛受理，在84个国家和地区大规模发行，境外2200万家线上商户支持银联卡在线支付。
物流方面，根据公开报道，菜鸟建设了7个特大核心物流枢纽，保税仓和海外仓的面积达到了200万平方米，覆盖6大洲的174个国家和地区。
直接用马币支付，急用的话选直邮，不着急就找转运公司，购物越来越没有障碍。随着Sindy步入职场，有了些积蓄，也从给自己买东西，增加了帮父母添置些东西。
Sindy的父亲是一家装修公司的测量员，每天要骑着摩托车，奔波各个现场去测量，工作很辛苦。马来西亚从每年10月到次年3月都是雨季，因此，父亲出门常要穿雨衣。风里来雨里去，还要随身携带各种设备，雨衣总是很快就磨破了。
眼看父亲年岁渐长，身体状况大不如前，Sindy希望能帮父亲做点什么。陆陆续续的，她从淘宝买了不下10件雨衣、雨裤，平时也会鼓励父亲在淘宝上逛逛，看中什么就加入购物车，她再帮忙下单。
最近，她还从中国电商平台上买了一把父亲工作用的测量枪——“反正从马来西亚买，也是中国制造。”
与世界和人的连接
几年前，亚马逊上某个“中国60年代传统果篮”的商品页面沦为笑谈，一个画着鸳鸯、红双喜图案的痰盂被一本正经地介绍为“中国传统果篮，中国厨房古董，可以盛放水果、蔬菜等”，并售价60多美元。虽然后来被证明是一场乌龙，但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以前外国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无知程度。
然而近年来，随 着“反向海淘”的风靡，川贝枇杷膏、枸杞、板蓝根等“中国神药”进入“寻常老外家”，老干妈辣椒酱也从留学生群体迅速扩散出去，“没有一个老外能拒绝老干妈”。
这些远渡重洋的商品，促进了中国与世界的连接，也进入和改善了更多人的生活。2022年，受欧洲能源危机影响，“欧洲人买爆中国电热毯”登上热搜。当年“双十一”期间，从义乌销往欧洲的电热毯、暖手宝、取暖器等过冬商品订单数明显增长。
在韩国，年轻人就业收入状况承压，“内卷”严重。随着物价上涨，很多人选择从中国海淘。近几年，每到中国电商平台大促期间，韩国海关就“爆仓”，消费者抱怨“海关是不是出问题了”，而工作人员则抱怨自己需要连续加班。有评论说，是这些物美价廉的中国商品，照顾了韩国年轻人“最后的体面”。
● 诗瑶在荷兰的家里，衣服和家里的装饰大都来自国内的电商平台。从2015年出国至今，她“反向海淘”已有10年，这种生活方式见证和参与着她的人生变化。图源：受访者
这么说或许有些夸张，但真实的连接的确时刻发生着。根据中国十二生肖的说法，Sindy的父亲属猴。于是，她给父亲买了一个猴子图案的福袋吊饰，有吉祥祈福的寓意，父亲出门时可以挂在车钥匙上。虽然马来西亚当地也有类似的祈福袋，但“讲究不太一样，而且中国的设计比较好看”。
不仅喜欢从中国电商买东西，Sindy和她的同龄朋友们还熟练使用小红书、抖音，对中国的流行综艺了如指掌。她最喜欢《奔跑吧》和《王牌对王牌》，爱听 华晨宇的歌，最近又迷上了0713男团的《快乐再出发》。
中国女孩儿Vikki生活在多伦多，从事金融工作。去年回国休假，她琢磨着给老外同事们带些有中国特色的小礼物回去。正好李佳琦直播间卖花知晓的彩妆，中国风浓郁，她买了六七个腮红、唇釉，再配上仙鹤图案的小袋子，做成盲盒送给同事，大家都很喜欢，惊呼“只有中国才有这么可爱的东西”。
事实上，经由世界各地的“李佳琦女孩儿”的“种草”，许多高品质国货得以走出国门，有了更广泛的影响力。Vikki公司楼下有家美妆店，以前卖的都是欧美品牌，最近她发现，她从李佳琦直播间买过的某款品质很好的唇釉也出现在那里，“真的蛮惊喜的”，她雀跃地推荐给了不少白人同事。
和国内相比，多伦多的娱乐活动匮乏，Vikki还从直播间里买了个唱吧小巨蛋的无线麦克风带过去，结果成了朋友圈里的抢手货。Vikki说，在多伦多当地只能买到“国内可能20年前的那种”插线麦克风，也不流行去KTV，现在有了小巨蛋，来她家里唱歌几乎成了朋友们周末的团建，“两个人同时唱歌的时候要互相抢”，她准备再多买几个。
人和人的距离因此拉近。Sindy说自己是个“i人”，不喜欢去线下购物，好在“反向海淘”早已火遍东南亚，李佳琦直播间在马来西亚知名度颇高，她可以从社交媒体上找到太多“同道中人”，爱购物、爱生活的女孩儿们不分国界，大家一起拼单，互相分享好物，无形中拓展了交际圈。
让诗瑶印象最深刻的还有独自生活在荷兰的那段时间，她很多时候要一个人待在家里。不管白天黑夜，这座小城里总是非常安静，诗瑶有时感到心慌。于是，她工作时把手机放在旁边，打开李佳琦直播间，调小声音“当背景音放着”。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镜相工作室”，作者：王悦闻，编辑：周近屿，36氪经授权发布。